他說著,飄忽的眼神突然回轉到我這裡,“你不是海豚,那你為什麼要幫我?”
我得出兩個信息,之前那個幫助他的姑娘應該也是一個海豚,而且是上了岸的那一批;另一個是他們可以辨彆出哪些是他們的同類,哪些是人類,“跟我換班的,她也是海豚?”
他點點頭,“雖然她更願意自保,但是晚上幫我和多西見一麵,她還是樂意幫的。隻要不會破壞她在人類中的生活,不暴露他們的族群,她說她都會幫忙的。”
“你們怎麼分辨一個人是海豚化形的還是真的人類?”
“看眼神,你們人類眼神太複雜了,海豚都很單純的。”他呆愣了一陣,又補充說,“不過,再過一段時間,等他們完全喪失了海豚的認知,我就不知道了。”
我蹲得腿麻,乾脆坐在了地上,聽見他這麼形容我們人類,捂嘴笑了一下,“那既然這麼複雜,為什麼找我?”
“我妹妹她膽小,若是晚上我不來找她,她會害怕的。我實在沒辦法,今天又隻有你一個人值班。”這小海豚委屈巴巴的。
我更想笑了,“那你就賭一把?”
他認真點點頭。
“萬一我是壞人呢?”
他認真打量我一番,“你看著不像呐,而且隻要我小心一點,什麼關鍵信息也不透露出去就好了。”
我突然有點慶幸高等教育給我塑造了一個還算可以的世界觀和價值觀,他這也太天真了,我還把我是壞人寫在臉上嗎?甚至我一忽悠,還把整件事都告訴了我。萬一我是來套他話的,他就全暴露了。
“我一會兒告訴你我打算怎麼做,其他的你就不要管了,我會聯係跟我換班的那位,轉移他們的注意力,讓你們順利逃出去。”
中秋節這天,是我刻意選好的日子。我提前請纓,建議他們在中秋夜搞一個活動,將真正的大海設為表演地點,用天然的海水和燈光打造一個舞台,讓他們的台柱子表演一番。
好在海洋館就設在海邊,他們在加固了防鯊網,又扯了左右兩道攔網之後終於同意了。這就是我的賭資,賭他們過於自信,自信在他們眼皮底下,這群海豚掀不出什麼風浪。我提前跟那位海豚姑娘換了班,白天拿票據進了海洋館,等待夜晚到來。
這就是我的全部準備了。
夜晚降臨,海灘廣場上聚滿了遊客,燈光已經備好,打造了一片全新的表演場,不過,這個表演場不是海洋館的,而是我們的。
他按照我說的,在一番精彩表演後,表示要選擇一位幸運觀眾與他配合,而內定的我自然就落到了這個位置。
“這位觀眾,請把你的手放在多西的頭頂上,然後……”
我照做了,多西也是。
她把我頂到了水裡。
我在水中掙紮了一陣,動作幅度逐漸減小,吐出一串泡之後,上浮偷偷吸了一口氣,強迫身體沉了下去。在氣泡與水聲中,我聽見岸上亂了起來,有尖叫的,有大吼的,我暗自笑了一下,沒想到大學學的潛水在這種地方還能派上用場,熟練得我自己都要信了。
隻要人們的注意力都放到我身上,他和多西就能有時間切開防護網,逃出這片海域。
當時,我說出這個計劃的時候,他問我:“那你呢?你要怎麼辦?”
我哈哈一笑,“我還能把自己淹死不成?我是人類,他們會救我的。到時候不要去管我,你們隻會托我後腿,還會打亂我的計劃,一旦失敗再想逃走就沒那麼容易了,我以後也幫不了你們了。”
“那以後呢?”
“我讓你交給那位海豚姑娘的資料就會傳到網上,他們就會身敗名裂唄。麵對一堆官司還有輿論衝擊。或許法律也會因為這次事件整理得更完善一些呢。”
“不是,”他搓著衣擺,聲音小小的,“那你會丟掉工作,你那麼喜歡這個工作。”
“我……”這回輪到我啞口無言了,“他們破了產,這海洋館也得倒,我自然不會再待在這裡了,我還能找到新的工作。你就不要想那麼多,一個小海豚,就該在海裡暢遊,想去哪裡吃魚就去哪裡吃魚,人類不該去管彆的種群的生活,能管好自己就謝天謝地了。所以,他們注意力一轉移你就直接跑,拿著刀去把防鯊網割開,然後變成海豚帶你妹妹逃到遠洋去,時間不會太多,等把我救出去他們就會反應過來開始追究多西的責任了。”
他盤著兩條長腿,眼圈通紅,“為什麼救我們啊。”
“那你就要感謝當代素質教育讓我這麼善良,有著這麼高尚的三觀和熱愛生命的品質。”我糊弄他,其實我也不知道,我隻是覺得,對一個被囚禁的靈魂的袖手旁觀是我未來會後悔的選擇。
我這麼說他也真信,認真點點頭,“他們就沒有。”他指的是海洋館那些囚禁他和多西的人。
我感念著海豚們的單純,意識漸漸抽離,水紋在我眼中模糊下去,燈光愈漸闌珊。
腦海裡隻剩下他最後抱住我的場景,整個人還帶著海水的鹹味,濕漉漉的頭發蹭著我的臉,身上卻是溫熱的,幾乎燙得我一怔愣。
“快救人!”
“打120!”
我聽見人們如是說。
人們總是樂意在自己同類身上耗費自己的同情心和憐憫,正如救世濟民裡從來不包括其他物種。
在我的夢境中,兩隻海豚正穿越防鯊網,向著更遠的海域,向著更寬廣的自由。
一片矢車菊的藍色中,隻剩一片溫燙包裹住我,裹挾了寒流。
我說了先走的,不是說好了嗎?我在水中說不了話,神智昏沉,想伸手去推他,又使不上力氣,隻能任由著被帶走。
“彆推,他們快過來了,還喊來了警衛。”他的聲音摻雜在氣泡裡,“還有……你怎麼知道是我?”
我沒再推他,亦沒說話,這個溫度是他,他那日擁抱我的時候,也是這個溫度,這種感覺。
“我渡不進氣去,你再堅持一下。我已經割開防鯊網讓多西先走了,你背叛了人類,肯定還會逼問你很多事情……”
我的大腦嗡了一聲,聽不進任何東西。你不知道人體構造在水裡是渡不進氣的嗎?你一個海豚不會還看那些奇奇怪怪的愛情片吧?思及此,我的臉頰一片滾燙,我一個母胎單身,無欲無求的,想啥呢?
“出了防護網你就可以呼吸了,再堅持一下。”
“你渾身都是燙的,我不知道要怎麼辦了。”
“彆睡,你醒醒,我已經帶你走了,然後怎麼辦?”
“你告訴我好不好?我……對不起。”
“還有,彆走。”
……
我聽著他說的話在愈來愈遠的地方傳過來,然後是一片澄澈清明,豁然開朗。
我能呼吸了。
第一口氣方吸了一半,我就騰一下子坐起來,起了個頭暈眼花。
“你對不起個屁!你還知道你對不起我呢!我把所有事情都計劃好了,你隻需要照辦就好,這麼難嗎?非要打亂我的計劃,還得再問我怎麼辦?你們海豚是不是聽不懂人話啊?我說了,照我說的做,彆的你不要管,他們不知道海豚的秘密,隻當我是受害者,不會對我怎麼樣,聽從我的計劃就這麼難嗎?”
他愣在那裡紅著眼瞪著我罵他,然後一個飛撲撲到了我懷裡,撒嬌一樣,“難死了。”
難死了,丟不下你,不想一個人走。
對這種笨拙的海豚式表達,我突然哽住了。還得給哭得一抽一抽的他順背。
“這裡是哪裡呀?”我輕言細語地給這個神經敏感脆弱的海豚說話。
“一座荒島吧。”他梗著嗓子,連聲音都帶了鼻音。
“……”
那我給你表演個荒島餘生?
“彆走了。”大概是覺察到我的無所適從,他繼續撒嬌。
“不走。”
我尋思上輩子是吃海豚肉了,賭著命救他們,還得陪他們玩荒島求生?結果就是,心裡不想,嘴上還得隨時隨地背叛內心的慣著。怎麼就把“不走”倆字禿嚕出來了?
“為什麼救我們啊?”
上次他這麼問過我,我還不知道,現在心裡突然就澄明起來,“大概是……喜歡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