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勒也搞不懂自己為何要答應得那麼乾脆,或許是處於歉疚,又或許是處於敬佩。顯而易見地,他這個病秧子,在有生之年裡,決計是還不清對她的虧欠了。大夏的鴻鵠可以在遼闊無垠的草原上展翅高飛。他要做的就是賽過光陰,將畢生所學傳授給她。
安德魯押送進貢的牛羊踏上了通往大夏的路途。艾勒能明顯感受到月遲和十六鬆了一口氣。大帳裡隻有他們四個人總歸是安全的。
十六的腿養了半個月好得差不多了。她跟著阿伊朵學騎馬,艾勒把自己的良駒送給了她。十六還是很冷淡,但好歹是恪守禮節的人,到底還是記得向艾勒道謝,不過怎麼看都知道她不情不願。
“多謝。”
“它叫雪影,是匹好馬。”
十六沉默地聽著艾勒一個人喃喃自語,手掌一下又一下輕撫著雪影的鬃毛。
“它是我的父親在我八歲時替我尋來的。可惜,我還沒學會騎馬,他就過世了……”
十六的手頓了頓,低垂著眉眼去看艾勒腰臀以下空蕩的衣擺,抿了抿嘴,最終還是輕輕開口道:“我會好好照顧它的。”
月遲放下了寫滿草原文字的卷軸,溫和而堅定地看著艾勒。
“你放心,我們會好好照顧它的。”
艾勒一愣,望著不遠處溫馴的愛馬和頂著花環爛漫地起舞的阿伊朵,緩緩地露出一個綿長而溫柔的笑。
“嗯,拜托了。”
*
艾勒的咳嗽越來越嚴重了。
他幾乎整宿都在咳,連眯一會兒都不行。阿伊朵抱著很快消瘦成一把乾柴的艾勒,無聲地哭泣。月遲撫著他的後背讓他舒服一點。十六在帳外聽著那快要咳出心肺的病痛聲,沉默地蹲在帳外熬著藥。
族裡的巫醫早說過他不行了,但他到底撐得比巫醫預料的長久些,隻是也差不多到了油儘燈枯的時候。
然而阿伊朵不信,她們都不信,執拗地要煎藥給他。艾勒怕苦得很,每次喝藥都把臉皺起來,像個不聽話的小孩子,鬨著脾氣不喝藥。可是後來,她們連藥都沒辦法給他灌進去了。
月遲和十六都知道那一天快來了。他的臉色一天比一天灰敗,冒出沉沉的死氣。
可這一天,艾勒的臉又煥發出一點生機來。他咳嗽得少了,拉著她們說話,說了很久。月遲和十六知道他這是回光返照,沉默無言地聽著他的遺言。隻有阿伊朵這個傻姑娘真以為艾勒好起來了,高興地摟著艾勒不願意撒手。他們都隨她,包括艾勒。
“阿伊朵,我想喝甜奶茶,要加很多很多糖。”
艾勒溫柔地看著傻姑娘一蹦一跳地去衝奶茶了,他望向剩下的兩人,她們的眼裡帶著憐憫。
“我沒有什麼可以教給你們了。”
他還是在笑,帶著一點既滿足又驕傲的神采,溫煦得像是冬日裡的一點陽光。
“我選了個喜歡的墓地,你們帶我去,不要告訴阿伊朵好嗎?”
月遲和十六對視了一眼,握緊了彼此的手,莊重地答應了他。
艾勒喝了兩大碗甜奶茶,把阿伊朵誇得心花怒放。他哄騙阿伊朵說今天天氣好,他想出去散散步,讓阿伊朵打掃一下家裡,準備一頓大餐,他回來要大吃一頓。
阿伊朵連連點頭,拍著胸脯保證一定會讓他滿意。她天真無邪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
月遲和十六在大帳外等著,冷風刮得她們眼睛乾澀,鼻頭發紅。再多看一眼,她們怕會給艾勒露陷。
艾勒最後給阿伊朵仔仔細細地梳了兩條整整齊齊的辮子,克製了自己想摸一摸她毛茸茸的頭發的衝動。
她是真的相信一切都要好起來了。
傻姑娘……
艾勒沒有回頭。他知道阿伊朵肯定樂嗬嗬地站在大帳前目送他們離開,再過一會兒,又滿懷希翼地盼著他們歸來。
他們到了小山腳下,四野覆蓋著皚皚白雪,人跡寥寥。
十六拿出藏在輪椅後的工具,開始挖開麵前的白雪,露出裡麵發黃的土壤。艾勒坐在輪椅上看著十六勞作,替他準備著,露出恬淡的神情。月遲一身紅裙,立在他身旁,無言地陪伴著他。
最後是月遲抱著艾勒——連月遲都能抱起他了——走向他簡陋但聖潔的墓地,輕輕將他放在上麵。
艾勒閉上了眼睛。
“你們走吧,多謝。”
月遲流連在在原地,不肯離去。
“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艾勒睜開了眼,又露出了讓她們內心隱隱作痛的微笑。
“把輪椅帶回去吧,劈開了還能當柴。走吧……”
艾勒又閉上了眼。他感覺到她們終於走遠了,風聲大了起來,夾雜著雪片落下,逐漸將他掩埋。
這裡是他父母的身死之地,是那匹因被他波及而死去的馬兒的身死之地,更是當初被他的父輩殺戮那匹母狼的葬身之地。一切孽緣從這裡開始,又在這裡結束。
艾勒想起大夏詩詞中他最愛的那一首。他在雪中低聲吟唱起來。
“詩豪與風雪爭先。雪片與風鏖戰,詩和雪繳纏。”
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酣暢痛快,像是又回到了曾經能夠縱情策馬奔騰的日子。
“一笑琅然……”
雪簌簌地下,白茫茫一片不見人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