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勒不得不斜躺在輪椅上,粗糙的木製結構硌得他腰背酸痛。
抬頭是草原上黑裡透亮的天幕,上邊被來回拋撒著大小不一的碎銀沫兒。遠處的風聲傳來,他下意識地攏緊了自己過於寬大的大紅婚服,果不其然,沒一會兒肅殺的秋風就席地而來,刮得他雙耳發疼。
艾勒垂下眼眸去看那華美繁複的錦繡婚服,蒼白的手指在絲滑溜手的錦緞與平整飽滿的繡麵上輕撫。他身旁的吵鬨聲暫時停下來了,隻有難辨男女的喘氣聲,從胸腔深處呼出來——那人顯然是氣極了。
艾勒抬眼,瞥了一眼地上那個被兩個部族勇士死死押著的侍女,瞧見了她眼底滔天的恨意。
這人,暫且稱為侍女,還是大夏的侍女,不得不說放在部族也是位忠誠的好勇士。大帳那邊也隻在剛開始的時候爆發出一陣裂帛聲,那位大夏的公主愣是一聲不吭,安德魯準備的部下也隻能悻悻撤得離大帳遠一些,免得攪擾了未來族長的好興致。
而這位侍女與她家公主可就截然相反,見是安德魯那個身著皮毛獵裝的大漢大搖大擺地闖進新婚大帳,而非穿著大紅婚服的正經新郎官,幾乎是立刻,隔著好幾個帳篷飛奔而來。聽見裂帛聲她整個人更是發瘋了,猙獰著臉將一個草原大漢都摔了出去,最後被安德魯的幾個心腹製服。她被摁進泥土裡,滿身狼狽,卻仍然調動著每一寸力量在反抗,和當初那頭被艾勒父親——前族長多鐸——製服並殺死的母狼一模一樣。
“盧克,這個瘋子怎麼辦?”
“殺了,喂狼。”
盧克是族內公認的第二勇士,孤勇少言,卻對安德魯忠心耿耿。他可絕不會容許有人給安德魯找麻煩。
“盧克,把她帶到我這來吧……”頂著盧克眼底毫不避諱的警惕與輕蔑,艾勒一邊咳一邊解釋:“她到底是大夏的人,出來前,咳……都會有記錄,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會給安德魯,咳……添些不必要的麻煩。”
盧克居高臨下地審視著歪在輪椅中的懦弱新族長,看見他毫無血色的病容上浮著討好的淺笑——像隻即將被自然法則淘汰掉的羸弱羔羊。
盧克隻覺得一陣厭嫌,偏過頭,隻是揮揮手,讓彆人把那不識好歹的侍女丟到病秧子盧克麵前。還沒來得及看到艾勒感激的笑容,盧克便大步流星地走向了另一邊的帳篷。至於那瘋女人會不會對病秧子出手,他才管不著呢。“意外”弄死了最好,省得他們最後還要幫他“意外”一程。
艾勒目送身形矯健的勇士們離去,轉過頭,饒有興致地看著滿嘴血沫的侍女爬起身來。她的聲音低沉,然而字字清晰,飽含憤恨與鄙夷,倒是比撒潑大叫更令人心悸。
艾勒能聽懂大半,沒一句好話。他苦笑,倒是頭一次後悔學了那麼多大夏的東西。
“我叫艾勒”他用自己生硬的漢話開口。那侍女因被打傷腿而歪斜在草地裡,晦暗的眼睛裡跑過一瞬光亮。
艾勒想,說起話來到底還是麻煩些,若是單是用大夏的文字筆談,對他來說反倒容易些。
“帳裡是我的……”艾勒努力想著措辭,“用你們大夏人的話來說,他是我的養兄,是我父親圍獵時救下來的狼孩。”
“兄奪弟妻……”
像是聽到了什麼可笑的事情,侍女毫不掩飾地露出戲謔的臉色。她冷笑時,額角上那條縱橫的長疤痕也在活動,看起來陰森又悚然。
“你們部族還真是沒什麼禮義廉恥。”
她直勾勾地盯著艾勒,“你這個族長還真是沒什麼骨氣。”
艾勒不惱,隻是微笑,輕輕地道:“大家都這樣說。”
艾勒的目光穿過冷硬的侍女,望向那正發生著欺侮與掠奪的、本該屬於他的大帳,又越過大帳,向著草原無邊無際、暮色彌漫的遠方望去。那裡有雪地、狼群以及他那當初被狼奶哺育過的養兄——安德魯。
他甚至看到了當初的景象,他明明未曾經曆過的景象。他的族長父親從母狼尚且溫熱的屍體下抱出壯實的狼崽,安德魯那蒼藍色的眼珠子目不轉睛,盯著父親項間那象征著族長之位的信物,帶著混沌之初的天真和原始野性的貪婪。
為什麼沒有早點發現呢?
發現他的對父親的不臣之心;發現他對自己的馬做了手腳;發現他對顛簸千裡而來的紅轎子的熱切目光……
有人一聲不吭地替他披上了厚實的毛皮大氅,艾勒回過神來,不用看都知道是癡傻的阿伊朵,他僅剩的侍女。
“下雪了!下雪了!”
阿伊朵十七八歲了,還像個孩童,張開雙臂在草原上歡快地轉著圈,那一粗一細的兩條辮子在她肩頭活蹦亂跳,粘著不少晶瑩的雪花。艾勒看著這個傻姑娘,由衷地彎了眉眼笑了。
*
“你可以進去見她了。”
安德魯折騰到後半夜才回他自己的帳子。他好歹還是維護了艾勒在族人麵前那點可憐的尊嚴。
艾勒露出一抹苦笑,讓阿伊朵扶著行動不便的侍女——她還是不願說出自己的名字——一瘸一拐地進了大帳。阿伊朵很快就出來了,不知是被趕出來的,還是她自己忙著出來的。
“艾勒又不聽話。你早該睡覺了!”
阿伊朵數落著艾勒這個不配合的病人,執拗地推著他的輪椅往大帳去。艾勒連連求饒也不管用,暗自感歎這丫頭怎麼力氣這麼大。卡在大帳跟前,艾勒和阿伊朵僵持住,他不想這會兒上趕著進去找罵。
正為難著,一隻塗著紅丹蔻的纖手撩開大帳的門簾。
艾勒和阿伊朵都愣住了,看著那個紅著眼睛的大夏美人。她的嘴唇一張一合,上麵原本飽滿鮮亮的紅口脂早就花了,染了小半邊臉。縱使剛經曆過摧殘,她不也願表露出軟弱和落魄,鳳眼驕傲地上挑,原本披散著的頭發和淩亂的衣裙想必都有仔細地整理過,此刻也算是遠比他想的整齊。
她說:“艾勒,進來。”
阿伊朵聽不懂她的話,不過艾勒沒再頑抗。她摸了摸艾勒柔軟的頭發,像是在撫摸心愛的娃娃,誇了一句“乖孩子”。然後,艾勒像是認命般的,被阿伊朵抱了進去。
他們席地而坐,阿伊朵勤勞地鋪開墊子,衝著熱奶茶,這是必備的睡前項目。艾勒小時候總是要在阿媽麵前耍賴,央求喝一杯甜奶茶才去睡覺。自從跟著他墜馬摔傷了腦袋,阿伊朵的記憶就一直停留在七歲,隻記得他孩童時的小習慣。
“我叫月遲,月亮遲上樹梢的月遲。”
她率先開口,敘述的語氣過於平靜,倒是讓艾勒多看了她一眼。
“她是十六,正月十五後的十六。”
艾勒看著那已經稍微平息了些怒火的侍女,她依舊冷著臉,眼睛裡帶著警惕。艾勒垂下眼睛,抿了一口熱氣騰騰的奶茶。隔著氤氳的霧氣,他看見月遲和十六緊握著的手,不知道是誰在保護著誰。
“褥子我已經燒了。”
艾勒反應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她在說什麼,乾澀地“嗯”了一聲,又匆匆埋頭進奶茶裡。他忽然感激起樂嗬嗬幫他衝奶茶的阿伊朵來。
“我想學你們的語言、文字還有……最好把你會的全部教給我。”
月遲平視著艾勒,不卑不亢,卻又帶著一點孤注一擲的決絕。十六擔憂地望向她,捏了捏她的手。月遲回握住十六的手,安撫著她。
艾勒放下杯子,鄭重其事地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