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微驪這一夜,注定難眠。
最開始得知退親順遂時她還是喜悅的,可沒想到父親下一句就是“多虧了北越王殿下”,尤其聽完北越王不僅沒拆穿甚至幫她圓了謊,胸腔內的躁動便久久不安。
春夜的雨勢不算大,隻淅淅瀝瀝地敲在薄如蟬翼的窗戶紙上,透過那層看過去,還能望見色稠更重的枝葉影子,晃得停不下來。
不知是第多少次睜開眼,她扯開錦被,躡手躡腳地走下床榻,又翻出了火折子點燃一隻蠟燭,對著丁點兒的火星,目光直直打在銅鏡中。
怪異的感覺無故升起,腦海中再次浮現那道玄黑的身影,以及那把沾了血的長劍。
那是修羅殿府的羅刹鬼,是萬丈深淵的引路者,是她多看一眼都會渾身發抖的人。
可這樣的人,居然會幫她。
她不懂,更猜不透那人心裡的心思。
燭火忽閃搖曳,仿佛一隻翩翩起舞的妖精。明晃晃的光亮打在她麵頰上,生來就淺淡的瞳色不像黑曜石,更如琥珀,映在銅鏡中更添靈動。
豐潤的土壤忽的鑽出一顆小芽,看清嫩芽上的字,她立刻被這個荒誕的想法逗笑。
當真是昏了頭,居然連他是圖自己美貌這種念頭都能生出來,荊微驪,你的臉皮實屬是厚。
困意湧上來,她懶得再糾結,隨意地扯了個撫慰心緒的理由便算作結。
如絲細雨下了一宿,漫天蔭蔚鬱鬱蔥蔥。
一打開房門,雨後的草木氣息鋪天蓋地侵襲而來,與房內的恬淡香氣滾作一團,令人分不清,又嗅得暈乎。
青瑤拿著一支海棠鳶尾瓔珞簪,正在荊微驪已經梳好的發髻上比劃,怕靜坐著梳妝打扮太無趣,還特地扯了一嘴京中趣事給圓凳上的美人聽。
話頭繞著繞著,便到了此刻正在大理寺等著小妹送魚湯去的荊家老二,荊雲泉頭上。
“想來魚湯隻是個幌子,二公子隻是想趁著這個機會跟姑娘你再打聽打聽李家姑娘的事吧?”
荊微驪笑了笑,沒有回答,隻佯怒道:“好你個青瑤,竟然還打趣上我二哥了,我定要把這事告訴二哥,看他把你打發到郊外莊子上去。”
“彆啊姑娘,”青瑤哭喪著臉開始賣乖:“您可就我一個這麼貼心的小丫鬟,要是把我送走了您得多難受啊。”
唇瓣盈著笑,荊微驪沒有駁斥。
主仆說說笑笑地梳妝完畢,很快就上了前往大理寺的馬車。
如同出發前青瑤說的,二哥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麵上說忙了好幾日不曾歸家想念了佳廚的手藝,實則就是特地把她喊過去對未來娘子的近況關切一番。
不想再被磨油,荊微驪放下魚湯做了沒一會兒就起身要回去了。
臨走前,還瞅見了二哥敷衍的依依不舍。
嘖,果然是她的好兄長。
馬車路過京中最繁華的街道,荊微驪撩開馬車窗簾的一隻小角,視線不間斷地掃在各個門麵鋪攤上,最後定在不遠處的一家茶肆。
她記得這裡,裡麵坐了一位雲遊了天下,最擅長說各色奇聞軼事的說書先生。
“停車。”
興致使然,她抬高音量喊住了車夫。
街道兩側的路人隻看見馬車穩穩停下,從裡麵走下來一個若天仙的貌美女郎。
小女郎眸光流轉、笑靨如花,沒有尋常世家千金的架子,提著裙擺直直走進一家茶肆,再然,一位帶著鬥笠遮麵的男子便緊隨其後。
這個時辰還尚早,荊微驪走進來沒幾下就找到了座位。她也不拘謹,剛利落地坐下,耳邊就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
“提蓮,為什麼?”
耳郭一震,並不是因為來者聲音過大,反而恰恰相反,是他的過於平靜,更讓荊微驪心尖一抖。
下唇一抿,她扭頭朝章蘭儘看過去。
這人一如既往地套了身白衣,但又與往日不同地多了頂遮住大半個額頭的鬥笠。若不是正好仰頭看他,荊微驪恐不敢認。
很快淡定下來,柔軟的指肚去碰冰涼的瓷盞,她板著臉:“不知章家公子是想同我說些什麼?”
看著她生疏漠然的姿容,章蘭儘皺起眉,隻覺得麵前的少女格外陌生。
明明幾日前還一切順利,為什麼會突然變成這樣!
每每想到此處,他都氣的咬牙切齒。根據荊太師話裡話外的意思,那件事情是突然被傳出去的,也不知道是院裡的那個婢奴,竟然如此膽大包天。
抬高小臂,提了好久的糕餅食盒被亮出來:“提蓮,我買了你最喜歡的千層糕和梨花酥,你嘗嘗?”
“不了,”荊微驪嫣然一笑,可笑意不達眼底,眼眶周圍還是一片刺骨的霜痕:“我已經不愛吃那些東西了,膩得慌,聞見味兒都難受。”
說罷,她站起身欲離開,舉手投足間雅氣儘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個金尊玉貴的千金。
章蘭儘不死心,下意識就去拉她的袖子。
臂上受阻,荊微驪下意識看了一眼驚恐萬分,仿佛扯在她臂彎上的不是一隻人手而是了不得的毒物。
一把甩開,壓著猛烈的心跳,荊微驪鎖著川字眉心:“章公子請自重,男女授受不親。”
自責地收回手,章蘭儘在心裡罵了句不能急後才趕忙解釋:“提蓮,我沒有惡意,我隻想尋個答案。你我之前兩情相悅為何突然——”
“章公子慎言!”
怕他再說出什麼不堪入耳的話,荊微驪陰沉著一張臉冷冷喊住,一雙勾人的桃花眸此刻化為了臘月隆冬裡的冰碴子。
她倒是真高估了這個章蘭儘,以為就算婚約取消他也會多少顧及顏麵不會過多糾纏,可眼下倒好,不僅不知廉恥地纏追她至此處,竟然還妄圖用言語之刀毀她清白。
實在是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