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一個人吃飯實在無聊,恰巧我這些年過得也算傳奇,便拿出來說與你聽罷。我的口條可不比說書先生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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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廟——”父親的隨身侍從左手牽豬,右手牽羊,抬頭頌道。他的嘴巴張得極大,往外送出遙長渾厚的氣息,一人便造出百官之勢。我都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動,那裡含著一股比我更悲壯的火,惹得豬羊也哀哀地顫叫起來。
偌大的祖廟中隻有我二人和一少牢的牲畜祭品。我站在父親的碑前,聽侍從的頌聲在廟頂屋梁間回蕩,好不容易地蕩完了,又聽得“噗呲”兩聲,我禁不住側頭,餘光裡牲畜的血在侍從的劍下利落地濺出來,我後頸處也落得一小片溫熱。我不著痕跡地扶住脖子將血液抹去,重新抬眼看向石碑上鐫刻著的父親的名字。多神奇啊,石麵上的幾筆凹缺就裝下了一個人一生的起伏奔湧。
“您可以請箭了。”侍從在身後說道。我點點頭,解下身上的錦囊,再上前一步,將錦盤上的三支箭一把一把拿起,豎著裝進去,最後係上口。我做的很慢——在這些儀式裡,慢代表著鄭重和你的真切。
父親病逝後,這三支箭就被置於祖廟,我若用兵,便來這裡取箭,帶著它們出征。就像現在,我要去解潞州之困了。
若說能否得勝,我倒並沒有十分把握,但在不久前,我剛剛掐滅了叔父兄弟作亂的苗頭,心下正是得意於自己年歲尚輕便有了心機手腕兒。想想我當時是怎麼做的——以一副孤稚無能無法理政的樣子出現在叔父眼中,我都能料得嬸子堂兄該如何在叔父耳邊吹風慫恿:“兄亡弟及,古之道也——以叔拜侄,安可理乎?”我又去老臣家裡抹眼淚:“叔父欺負我,我卻不想骨肉相殘,隻得退位讓賢了!”這些人之間積怨已深,被我真真假假的一推,就打著匡扶正統的旗子將李家這些不安分的或擒或殺,鏟除乾淨了。由此我對自己的才乾也就有了幾分信心。
天佑五年,春天將將過半,我已率援軍抵達黃碾。此地位於潞州之北,有山崗阻隔,梁軍毫無所覺。
是夜,軍營帳下。為求隱匿,帳中未設歌舞伶姬,我任目光虛虛放在帳中一角,耳邊卻隱隱響起“百年歌”的曲調——當年父親壯年之時,校獵於此地明黃廟,席間有伶人唱了這哀曲,唱至“言多謬誤心多悲,兒孫朝拜或問誰”一句,父親感觸至深,淚流縱橫,反複撫摸著我的頭頂,大歎:“本王已老,壯心未已,此子必代我戰於二十年後!”
那時我年紀極小,當然不會記得,隻是不論是母親還是管事嬤嬤、身邊侍女,總也津津樂道似的提起此事。說完一遍,再以希冀的目光壓在我的頭頂。我也就忘不掉了。或是昭宗在位,誇我是棟梁之材,言罷補充道:“此子可亞其父。”我原本的小名便沒有了,父親一遍遍地喚我:“亞子、亞子!”
——亞子、亞子!
喚聲一下急過一下,語氣越來越執拗,漸漸蓋過了“百年歌”的聲音,在耳邊演變為一聲尖嘯。我一下子騰坐而起,這才發現自己剛才是睡著做夢了。一抹額頭,儘是冷津津的汗。
我輕吟一聲,捂著眼睛,重又躺回床榻。半晌,心臟還是跳得厲害,遂鬆開手,勉強睜開眼睛,思索起自三垂岡奇襲梁軍之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