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乍暖還寒。
出了國曲頒獎禮,蔣滿卓佇在垃圾桶前掐滅煙頭,把獎杯扔進不可回收,踩著喧囂遠去。
最佳編曲小金人趴在發黴香蕉皮上笑。
柵欄外的媒體一個勁兒擠在出口,對陪跑的嘉賓圍追堵截,蔣滿卓反倒清淨。
一個新人娛記驚呼,“哥,快拍那邊,蔣滿卓。”
“不拍她,”老手同事緊盯取景框,“一沒料,二不比美,拍了也浪費。”
包攬國曲三獎、搖滾四獎,今日起,實打實幕後之王。而這樣的人,出現在平台的通稿,話題儘數#蔣滿卓背影落寞# #蔣滿卓抽煙# #扔獎杯#寥寥。
蔣滿卓卸完妝倒頭就睡,沒一會兒,人是痛經醒的。
才淩晨三點,她枕著背景音睡回籠覺。回不回籠不知道,回光返照,視覺殘留裡又映出那張臉,跌在她耳側。再竭力去摸,隻掐住一團抱枕。
夢境和現實就這樣,隻隔一層厚棉花。至於這層棉花,對蔣滿卓,就是片衛生巾——
你看不到她漂亮衣服下,在流血。
蔣滿卓徹底失眠,起身在logic pro x裡加了幾軌混音,一坐到天亮。
……
正月末滿大街蔫壞的年味兒。大晌午,蔣滿卓被叫回家吃團圓飯,洗手液在手心打沫,表姐賀喜,“小滿,在國曲盛典的電視裡看到你了,你歌真棒。”
鏡中人著黑裙,腰際露出曲致的肌膚,強勢又冰冷,“我的歌?哼一句聽聽。”
尾音沒落乾脆,蔣滿卓麵無表情地轉頭,“你可能不知道,我從沒發行過個人作品。”
鏡子裡,表姐微笑殘掛,難堪。
處事認真,待人敷衍,脾氣極臭,是她近年一貫準則。
餐桌正中空蕩蕩,蔣滿卓懶得謙讓長幼尊卑。姨媽在侃相親的三兩事兒,搭上蔣滿卓的臂,“小滿,你也是,以後得找老實對象。”
表姐忙打圓場,“你又亂說,小滿事業有成,用得著你操心?”
蔣滿卓一來一回聽著,不吭聲,蔣母起身去廚房。
蔣滿卓看不到她的表情,便佯裝接電話離桌,看見廚房裡端著湯勺發呆的蔣母,“小心灑,燙。”
“哦,你來加湯的嗎?”
“嗯。”
蔣滿卓應完後,才發現手裡空蕩蕩的,撒謊都沒誠意。
蔣母沒說什麼,從抽屜取出個新碗,舀了滿滿一碗排骨,“下周六時間空出來。”
“我很忙。”
蔣母眼神打斷她,“下周江舫部隊公休,見見。”
江舫,蔣滿卓發小。撮合的心思一目了然,但總歸沒逼她和精英男吃飯。
“小滿,你才二十五,眼神彆這麼昏暗。”母親抿嘴,終究沒多說,留她一人在廚房。
蔣滿卓一往頂著倦怠的眼神。做音樂,跟時尚圈頗有些交集,業內同事都誇她厭世臉,高級。
英氣眉,桃花眼,鈍鈍的小狗鼻削弱些許攻擊力,尤其是長開後,臉部線條立體流暢,像一件渾然的美術作品。
但知女莫若母。
距母女倆最後一次大吵有六年,蔣母終於肯認清她女兒是那種寡情的人。或是她也僥幸,那個帶壞女兒的、不三不四的孩子,不會再回來了。
蔣滿卓回到餐桌,把肋排骨簌出,擺成火柴人。
沒血沒肉,空有骨。
煎熬著時間,震動的手機解救了她。“滿姐,音樂展嘉賓,黑水道樂隊主唱齊極,把自己捅死了!”電話裡是烏泱泱的嘈雜。
“啥?”蔣滿卓騰地起身。
“接他來的路上還好好的,就在賓館……被發現的時候,整個浴缸,綻開似的紅,像…幅畫一樣。”
蔣滿卓在電話這頭間碎的鞭炮聲裡,緩緩閉上眼睛。齊極是沉默又痛苦的藝術家,他的音樂,關於死亡和存在,或許這是他想奉獻給觀眾最偉大的美。
“我趕過去。”
這場籌備中的實驗音樂展,名叫「後山」。
按蔣滿卓設想,屆時,長鏡頭采錄和多機位直播,和影像藝術融合探展,示波器控製虛擬舞者,肢體在投影下鋪灑為筆墨,彙為歌詞。線下觀眾可選取五個路徑,體驗五個不同樂隊。
從頭到尾都以化名召集,因為她不想被虛名束縛。棘手的是,剛剛,客座樂隊的主唱,就那麼離世了。
意味著,臨時找一支調性相符的替補樂隊,彩排一遍過,扛得起直播。
察覺蔣滿卓要走,表姐捕捉到姨媽的眼色,幫她撣好外套,送她下樓。蔣滿卓沒空學車,在路沿等出租,氣氛如冬天般僵硬。和表姐倒沒什麼恩怨,僅僅,道不同。畢竟在蔣滿卓成名後,姨媽一家才試圖跟她熟絡。
“小滿,男人要找門當戶對,不是沒道理,小姨是為你操心。”
她二十五了,事業有成,全世界都試圖教她怎麼做人。
門當你媽個戶對。
蔣滿卓仰頭看公交車棚上折射下的光,沒接腔。
新開發區,沒見一輛便車。許是為緩和尷尬,表姐神態惋惜,“熱搜第一齊極自殺,你是為這事嗎?唉,之前特喜歡他,可惜了,年紀輕輕有什麼想不開……”
蔣滿卓渾身不適,戲謔著語調問。
“喜歡?有多喜歡…我燒點紙聯係下他,把你一起帶走,如何?”
“小滿,你太偏激了……”
迎麵一輛去市區的公交駛來,蔣滿卓逃離般,從兜裡摸出兩枚硬幣。臨彆時,蔣滿卓撫平表姐寫滿賢妻良母的衣領。
“你啊,假都假得這麼劣質。”
說罷,她扶著兩側把手,仆仆沉沉地在啟動中落座。留下表姐在站台前,木然。
蔣滿卓靠在霧濕的玻璃上,耳機裡舊音頻被穩沉的鼓聲鋪墊,末尾,一串明朗的抽笑男聲也被錄入。蔣滿卓聽到自己那句“李棹你耍我…”,音樂戛然而止。
她不自覺跟著笑。
他們的樂隊成名前,也曾在公交上度過許多快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