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看不出來牌子,嚇死他。”
“是,你人貴,穿塊抹布說它是藝術,也有人掏大價錢買。”
“你也不便宜。”
李棹聽這話,怪怪的。
“蔣滿卓,下次彆再這樣了。你不缺人追,也沒追過我,我就當沒聽見。”
她知道,李棹這又是在推開她。出於一種逃避也好自卑也好的情緒,她岔開話題,“彆人那麼說你,不彆扭嗎?”
“我得失心輕,沒太所謂。”
蔣滿卓話鋒驟轉,“我們回展館吧,這個點保安叔叔要上班了。”
蔣滿卓取了鑰匙,和他坐在大廳的布藝沙發裡,特彆軟。她閉上眼回顧這晚發生的事情,好像時隔了很久,但又過得飛快。
李棹為她創造了一個精神世界的烏托邦,在這裡,她可以暫時摒棄一些功利的、人際的侵擾,隻存留水到渠成的狀態。
消費主義社會來的太迅猛,校園內百舸爭流,知識可以被共享、信息可以被共享、人也可以被共享。沒什麼人情是獨一份留存給她的,在那一隅小小的天台和空教室,李棹除外。
他給予著他的好,但無時無刻不在點醒她,不要想著絕對占有。
蔣滿卓很羨慕身邊的同學同事,至少她們可以肆無忌憚地暗戀,可以堂而皇之地預演一場內心深處盛大的告白。
不論結果如何,青春都被時間畫上了句點。
而她,被永遠地困在了那個步入大學前的夏天。自此,有虔秉鉞,如火烈烈。
蔣滿卓被事情鬨騰了一晚,她正在不受控製地入夢。
夢裡的她19歲,化著清透的妝容,換上米色吊帶裙,去見李棹。她站在藝術館門口,等了很久,打了很多通電話,無人接聽。
再後來,厚厚的方方的iPhone4s頻閃著生硬的光,顯示您已被對方拉黑。她還是從畢業生的□□群聽說到關於李棹的事情,隨後法院判決書和都市報新聞推送紛至遝來,人言可畏。
他們樂隊在籌備的第一張專輯聯係好了發行公司,因始終沒有鼓手的消息,被殘忍地打回去。
家裡不支持她藝考,她便擅改了誌願,執意放棄朝大去到他們約定好的音樂學院,以文化課報考藝術與科技。
蔣母從其他家長處聽說到她組建樂隊的消息,那個打鼓的的男孩和他入獄的文化廳長父親的消息。發了瘋似的,癲狂地扇著她的臉頰,像鞭打一個牲畜般,不知疲倦。
蔣滿卓嘴裡噙著血沫,對上母親的眼睛,咧開嘴笑了。
她可憐母親,可憐她的男人棄她而去,憑空消失,她連發泄的對象都沒有。
她更可憐母親一輩子沒有愛的人,沒有自我,隻能通過對下一代的禁錮來取悅她可憐的人生。
她被關在房間裡,每天被固定投喂著食物。
蔣滿卓在這三個月的時間裡,沒怎麼吃飯,沒有白晝黑夜,隻有在身體快撐不住的時候,閉上眼睛,醒了就看書,研究樂理和藝術原理。有時候書讀著讀著就哭了,去寫歌。
全是關於死亡,下墜,悲觀,思考的東西,很乾枯的生命力。
在江舫日複一日的軟磨硬泡下,蔣滿卓被母親放出去上大學。
原先的標準身材瘦得不成人樣,她伸手就能摸到膝蓋彎上崎嶇凸出的尖骨,裙子穿身上空蕩蕩的,晚上側躺都硌身體。
她突然開始暴飲暴食,可每日往死裡讀書的精神消耗太大,怎麼也吃不胖。
腦海裡會突然閃現一些溫暖的場景,在高中夜裡的天台,在那個叫做「無問」的酒吧,在火鍋香氣混雜著灰塵布滿的破教室……她害怕想起李棹,更怕忘記李棹。
媽賣掉北方的家,搬往學校所在地城郊,監視她的一舉一動。她似乎變乖了,服帖了,上進了,顧家了。
但與此同時,她再也不與人交際,沒有笑過。
她從大學開始接活兒,很快在業內嶄露頭角。工作效率很高,質量完成度和思想深度從不惹人擔心,屬於很守規矩的那類搞藝術的,所以一路風調雨順。
唯一被人詬病的點在於臉臭。
不過人們會為她開脫,年輕藝術家嘛,正常。
藝術不會改變一個人的,隻有人會。
蔣滿卓在夢裡疊加著過往的夢中夢,大汗淋漓地驚醒後又顫抖著睡去,手腳冰冷,在無數次的縱深躍進更可懼的夢境後,她陷在裡麵掙紮。陀螺還在不停轉呢。
甚至有時她能感受到這是在做夢,可怎麼也醒不來,這次亦如此。
但這場夢有所不同的是,在她頻頻呼叫以在溺亡中自救之際,水溫升高了。或者說,像溫水輕輕覆蓋在她身上,不那麼冷了,呼吸也沒那麼逼仄。
伴隨著一股沒什麼擴散性的暗香,包裹了她。
蔣滿卓的夢突然切換到另一個視角,一艘小木舟,緩緩從天際線梭近。一邊灰暗無色,一邊破曉乍暖,浮雕般的雲層吞吐米金色的柔光。
水麵與天的交界處浮出一隻慘白的胳膊,搖搖晃晃中摸到船槳,拚命抓緊。
畫麵趨於安寧,此後,一棹碧濤春水路。
春日初升,夢境外,澈白的光透進展館玻璃。
李棹把脫下的外套搭在她身上,剩餘的衣袖掖進她身後,這才抱臂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