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曾這樣和她交談過。
紙上的父親感性幽默,亦多愁善感,時而撫掌大笑,有時又涕淚沾襟,而她之前一無所知,隻是恨他冷酷殘暴,直到他死,兩人也一直交惡。
錦離抱著幾本冊子,跪坐在地上,哭得比在父親葬禮上還要大聲。
哭哭又笑笑,悲喜交加。
她翻閱自己寫的東西,翻閱父親的批注,淚水依然不斷滾落,心裡猛然一動,她想再回到那裡看看。
她又想起了當年見過的苗族少女。
不知為何,還是想去見她一眼。遠遠見一麵就好。
這世上還有能讓她心神搖曳的人和事,她還能再笑起來。
*
長途跋涉而去,卻得知在她走之後的悲劇,寥寥數句,道儘人生。
在她恨她騙子時,她的日子也並不好過。
在向天墓前相逢,後得知一切,心痛不能自製。
夏暖暖收回情蠱,暴斃在她懷裡。
苗族少女說:“一開始,一開始就不該相遇,你一開始就不該來。你要是一開始就不來,該多好。”
她痛徹心扉。
帶著心愛之人的骨灰回了長安,倘若以前還有幾分對俗世的不甘,現如今心如死灰,像泄了氣的皮球,徹底焉了。
原來我是真的蠢。
原來是我枉作小人。
我並沒有贏。
我也沒有過得很好。
燒毀了心愛的書,包括她的女兒國。
削去了長發,當了尼姑,離家,進了庵堂,自此青燈古佛。
錦戮怒其不爭,指著她罵個不停,最後甩下一句:“丟人現眼的東西!從此我隻當你死了!”
她雙手合十,隻心平氣和叫他:“施主。”
姬羽琪曾對她說“你一開始就該認命”,可一開始認命,她覺得自己也未必會幸福。
裝不來,不願裝。
但暖暖,她心想,暖暖是真的無辜,假如一開始就不去那裡,一開始就不曾相遇……至少暖暖會和青梅竹馬過上幸福快樂簡單的日子。
暖暖不需要知道愛情,不需要知道她原來會愛上女孩子,她不討厭向天,不討厭與他肌膚相親,那便可以。
她曾恨她,她又何嘗不恨?
夏暖暖本可以被丈夫當做掌中珠寶,與他琴瑟和鳴,生兒育女。
她懂向天的恨,假如是她,也無法忍受心愛之人半路被搶走,奪妻之恨,無人能忍。
她曾遺憾自己不是男子、不能去闖廣闊天地,也慶幸自己不是男子,不然是真的害她。
可即便是女子,自己還是害了她。
所有人都在漩渦裡,憑什麼自己就想著要出淤泥?
父親,恨我。
兄長,恨我。
她恨我。
她的丈夫恨我。
就連我自己,也會恨自己。
長安的貴族小姐,她鐘鳴鼎食,衣食無憂,她看上去很好,日子過得,卻並不好。
***
自削發成尼後,錦離每一日在庵堂,為亡者誦經祈福。
錦戮四十六歲那年,站錯了隊,被親手扶持的新皇帝賜了毒酒,抄家,流放,家中上上下下數百人,或斬首,或坐牢,或發配邊疆。
朝堂上的腥風血雨,令人聞風喪膽,新皇帝想斬草除根,帶著幾個兵要來庵堂殺了錦離。
錦離雙手合十,望著眼前這個殺了她親哥的少年君主,隻道:“生亦何歡,死亦何懼。”然後平靜地望著他。
庵堂的住持跪下來,求新皇帝憐憫,讓他不要將世俗的廝殺帶到佛門淨地,說世上早已沒有錦離,隻有佛門弟子“璃空”。
新皇見錦離無懼又悲無怒,冷得仿佛真的空了一樣,才留下她一條性命。
得到赦免後,她不謝恩,也不歡喜,仿佛一切和無關。隻是在孤獨的夜晚裡,會傷感流淚。
之後的日子,她為死去的父親,哥哥,哥哥的孩子們,姬羽琪,姬羽琪的孩子,心愛之人,心愛之人的丈夫……為所有卷入苦海努力掙紮、卻掙紮不出的亡者們,為他們誦經祈福。
每一日為他們誦經祈福,成了她活下去唯一的理由。
世上最殘忍的事,莫過於孤獨終老,卻長命百歲。
身邊所有人都走了,她卻健康活著,活到了一百零一歲,圓寂坐化。
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