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蔚有些詫異,道:“你居然聽懂了。”剛剛她咬著龍蝦說張府簡直不能更好,溫泉大到能讓她遊水。
“半聽半猜。”張以舟換了雙筷子給她夾龍蝦,“齊小姐,你隨意些,我們家沒太多規矩。”
“那我可就不管規矩了。”齊蔚說著,直接上手剝龍蝦。張以舟用筷子就能把龍蝦剝得乾乾淨淨,可齊蔚實在學不來,她全身上下,就手最不巧,隻會耍些棍棒之類的東西。
“抱歉。”張以舟突然道,又叫了個侍女給齊蔚剝蝦,“照顧不周。”
齊蔚趕緊圈住她的蝦,“張公子,你不嫌我沒規矩就行,我自己能剝。”侍女在旁邊守著他們吃,就已經讓齊蔚覺得不自在了,再上來伺候她,齊蔚自認受不住。
張以舟隻好作罷,讓齊蔚自己慢慢剝。
才吃過飯,就有客來拜訪張以舟,齊蔚便先回頌雨軒。兩個庭園之間也就幾步路,但張以舟執意送齊蔚過去。到頌雨軒,張以舟在門口道:“齊小姐,張某礙於公務,禮數多有不周之處,萬望見諒。”
齊蔚趕緊道:“哪有不周的地方,我感激你還來不及。”
張以舟又叮囑頌雨軒的侍女好好照顧齊蔚,就去前廳見客人了。齊蔚看著張以舟離開的背影,悄悄抹了把辛酸淚。
這頓飯雖好吃,但還不如在南都食百味裡吃得開心。當時張以舟還能給她顯露點自己的喜好,現在直接用禮數讓齊蔚待在“客人”這個不生疏,卻也沒法更靠近的範疇裡。
“張大人,深夜叨嘮,實在是因為事態緊急,對不住。”禮部侍郎端木宇還沒坐定,便向張以舟見禮道。
“無妨。”張以舟道,“請講。”
端木宇麵露難色,道:“大人,科考的主事人……”話說一半,便停了。
“哦?中書省還未擬定人選嗎?”
端木宇見張以舟臉上浮出幾分驚訝,便知這尊菩薩是要揣著明白裝糊塗了。向來不跟人紅臉子的侍郎大人忍不住暗罵,這事本就是張以舟攪和出來的,到收割的時候,他反倒抄著袖子表清白了。
雍梁三年一次科考,但距離上次,堪堪過了一年,朝中就因缺人手而不得不張羅考試。過往都是冗官冗得嚇死人,現在卻缺人,要說緣由,全在張以舟身上。
兩年前,背靠山林而建的望城遇上百年山火,火焰從山上卷席而下,燒了大半座城池。國庫緊急調發鎮災用款,三個月後,望城無恙。陳睢作為知州,帶著望城百姓的壽禮在國君朱羨瑜的壽宴上叩謝君恩。
朱羨瑜興致極好,打開,卻隻看見一封血書。陳睢以血上書,直言負責望城救災的張以舟貪墨國銀、延誤救災,致使望城依舊是一座被大火焚儘的廢城,屍橫遍野。張以舟為在國君壽宴上粉飾太平,阻攔了所有陳情的奏折,要陳睢等人欺上瞞下。
陳睢這一挑頭,禦史台便壘出了半人高的奏折送去紫微台,篇篇都寫著張以舟十惡不赦。
沒幾天,張以舟就被押進了天牢裡。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各遣了人查此案,把相關人等挖了一遍後,查清陳睢所言之事,件件屬實,唯獨犯案人錯了。
張以舟坐著轎子從天牢裡出來,轉頭就將三司不敢直言的“犯案人”——儲君賢睿王揪到了國主麵前。
賢睿王貪私,連救災這等人命關天的事情都敢克扣掉十之八九,立為儲君不過兩年,便貪得富可敵國。查抄家產的時候,戶部晝夜不停,花了三個月才清點乾淨。
此後半載,雍梁經曆了建國以來最大的清洗。張以舟在永昶王的支持下,給朝堂剔骨抽髓,五天抄一家,十天斬一批。朝中因此開始缺人手,每日早朝,金殿裡都人群奚落。
兩個月前,吏部侍郎陶晨忻請開科考,紫微台一合計,再不增補,怕是又要累死一批人,於是立馬答應了。到商量本次科考的主事、出題人、閱卷人等等時,眾人才發覺老丞相邢業當初反對急急忙忙開科考,並不單純是因為與張以舟不合——現在朝廷裡,有資格主持科考的人,以張以舟為首,大半都在永昶王麾下。
市井傳聞,陳睢暗地裡是賢睿王的幕僚,更暗地裡則是投靠了張以舟,他以命為諫,送張以舟坐牢,實是要在賢睿王一派瘋狂撲向張以舟時,反戈一擊。
端木宇見過張以舟在天牢受刑的樣子,覺得不大可能是他把自己算進去的,等科舉一出,端木宇又覺得為了侵占大半個朝廷,張以舟不是沒可能對自己下狠心。這才入朝為官六七年,就有如此籌謀,一步步將滔天的權勢握進手裡,難怪邢業覺得他是個妖孽。
此時,科考選賢的詔書已然傳遍雍梁,再反悔是不可能的,隻能硬著頭皮辦。
前禮部尚書在大清洗中被洗掉了,侍郎暫代尚書之職,科舉的一應事由自然落端木宇頭上。
他本想好了怎麼在懷王和永昶王以及其餘勢力之間斡旋,誰知懷王因邢業離世,勢力大減。而永昶王這邊,竟然表現得興趣缺缺,若職責內要求過問,那便中庸式地議兩句,不在職責內,則懶得理。
他們走了和稀泥的路子,逼得端木宇無路可走,不得不攬起大權。為了試探永昶王的態度,端木宇擬定的名單上,懷王的人占了好幾個重要位置。這風聲放出去,永昶王這邊還是沒有任何風吹草動。
前幾日,端木宇把一份兼顧各方勢力的名單呈報上去,中書省覺得差不多,把人召集過來,名單一念,這些人倒是起事端了。不是這個嫌棄那個墨水不夠,就是那個擔心這個以權謀私。當然,大家同朝為官,自然不會撕破臉,所以都把質疑和怨氣往端木宇這倒。
中書省裡的老狐狸也在這時候向端木宇發難,他們惦記著儲君和紫微台上新坐著誰,但又自持公正,所以坐等名單裡的人挑起事端。
禮部就這份名單商議得頭皮都快抓沒了,戰戰兢兢地替換了許多人,主事人還是定不下來。眼看著科舉將近,端木宇到底是撐不住了。
“大人,這是禮部今日擬的名錄。”端木宇從袖子裡拿出折子,張以舟卻沒接,淡淡道:“六部事務過中書省,再報紫微台,端木大人可是忙糊塗了?”
端木宇一下頓住,不說張以舟明裡暗裡做過多少越界的事。紫微台設立後,中書省早就沒幾分實權了,張以舟這個時候談規製,究竟算什麼意思?
“科舉之事乾係江山社稷,”端木宇拜道,“下官愚鈍,恐難擔此重任,望得大人指點,下官感激不儘。”但凡給個態度,也震得住異議,我還能和稀泥混下去啊。端木宇惴惴不安。
張以舟還是一副不急不緩的樣子,端著杯盞抿茶。
端木宇試圖從張以舟拂茶沫的動作裡找點暗示時,張以舟終於開口了。
“拙白。”
端木宇一愣,張以舟居然在叫他的字。
“九年前,我首度以狀元之名登科,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可我兄長訓誡道,我持才傲物,張揚外顯,將來必有千難萬險。而那年的榜尾,文章平白,初讀乏味,再讀務實,深讀則見傲骨鏗鏘,假以時日,此子會是朝中崢嶸新秀。”
“下官辜負大將軍所期。”榜尾垂目道。朝廷這一攤子爛泥,誰沾誰脫不了身。張以舟出身顯貴,尚且要被磨去少年意氣,趨附逢迎。何況他自鄉野來,不低眉順眼,哪活得到如今。
張以舟搖頭,道:“崢嶸新秀敵不過獵獵強風,可如今,你們才是風。”
“這……”端木宇抬起頭看著張以舟,卻見他將茶盞蓋上了,是要送客的意思,“下官明白了,謝大人。”
等端木宇走了,張以舟踱步回賦原廳。廊下的鈴鐺在夜風裡叮咚作響,他抬頭看去,又見一輪滿月高掛,照得蒼穹微藍。
換上一身素衣,張以舟轉去了祠堂。自從六年前,他給兄長安放靈位時倒在了宗祠裡,他就來得少了,祭祀一類的事都是張伯代做。此時走進,他竟生出幾分陌生感。
他叩拜後,將香火插入爐中。那裡麵還有三節香頭。張伯每日清晨來宗祠點上香,傍晚時分再來清走灰燼,這必然不是他點的。張伯對宗祠看得緊,凡事親力親為,家仆不能進。平荻一整天隨著張以舟在永昶王府,那麼能來這上香的,就隻有齊蔚。
張以舟沉默著清理了一遍香爐,拿出帕子將五塊牌位擦了又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