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漫天,穹頂隻有幾枚星子還在閃爍細碎的微光。
子夜時分的長安城,比起白日的喧囂,此刻更顯靜謐與闃寂。
宵禁後犯夜乃是大忌,事急從權,達奚盈盈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悄聲避開眾人,出了郝府,頭也不回地朝外跑去。
雖自小在終南山上長大,但她對於長安,有著超乎常人的熟稔,十二街衢寬廣整齊,百零八坊道路縱橫砥直,即使夜裡摸黑,憑著直覺,亦不會闖錯方向。
達奚盈盈邊跑邊擺弄著手裡的羅盤,其上刻有八卦、爻符,配以天乾和地支,由數組同心圓圈組成,分彆對應著卯午酉子、巽坤乾艮八個方位,中間有一凹槽,內裡嵌有指針,可用於辨彆方位、勘探吉凶。
世間人鬼妖邪氣場皆有所不同,以羅盤作為指引,很容易便能推斷出鬼祟逃遁的方向。
達奚盈盈屏息凝神,兀自推演一番,將羅盤擲於地上,與天齊平,靜等片刻,盤上指針便隨之飛速旋轉起來。
艮——正東北方向。
達奚盈盈收好羅盤小心護在懷中,撿了條最省時的小道,一路風塵仆仆,剛翻過坊牆,落了地,誰知這土坷垃這麼不禁踩,稀裡嘩啦掉了滿地,正好砸在達奚盈盈頭上,嗆得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這動靜不大,卻也驚動了巡街的武侯,幾人登時彎弓示警,伴有幾聲粗暴的叫喊。
“誰在那頭!站住!彆動!”
達奚盈盈愕了一瞬,趕緊腳底抹油,躲在道旁繁密遮陰的榆樹背後,一麵豎起耳朵聆聽遠處的動靜,一麵心裡默默祈禱“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武侯轉眼已到近前,再次拉弓以示警醒:“還跑!識相的就趕緊出來!”
達奚盈盈渾身血液好似凍住,正惶惶踟躕間,一黑影忽從頭頂掠過,當著眾武侯的麵,堂而皇之朝前跑去。
深更半夜,竟又來了一個小賊。
本事不大,膽子倒不小,行事如此張揚,簡直未將大唐律法放在眼裡。
“小賊!彆跑!”
箭矢密如細雨,不出意外,這人應該要被捅成一個篩子。
好在隻是虛驚一場,達奚盈盈扶著樹乾呼呼喘著粗氣,念及正事,又拍了拍腦門,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長安城南守衛遠不及城東和城北那般嚴苛,巡街的武侯一走,各坊來去自如,盛過無人之地。
達奚盈盈步子闊了,腰挺直了,穿梭在坊市之間再也不用提心吊膽了。
原以為剛才的經曆不過隻是一場插曲,但拐了個彎,迎頭卻遭一擊,好叫她知道任何情況下都不應該忘記低調做人。
這起子武侯衛士不知發了什麼瘋,竟又調轉回來,提前蹲守在她來往必經之路上。
“你你你!站著彆動!敢犯夜禁,不要命了!”
達奚盈盈暗道不妙,心知落到這群人手裡,自己多半不會落得一個好下場,若真是挨一頓板子倒也罷了,怕就怕會連累到師父葉法善。
眼見武侯已走至身前,她腦袋閃過無數個念頭,飛快想著脫身之策。
“大唐律令,‘諸犯夜者,笞二十’[1],可貧道一不為偷二不為搶,冒險外出也隻是為了尋求事實的真相,並非作奸犯科之徒,望諸位手下留情,莫要傷及無辜。”
“喲嗬。”領頭那人笑道,“竟還是個道士。”
餘下人亦跟著笑了起來:“道士不在山中修仙煉丹,跑城裡串門來了。”
達奚盈盈好生憋悶,隻能硬著頭皮解釋說:“貧道乃終南山藍田縣人,受主家所托,前往長安捉妖驅邪,法事剛進行到一半,不料這妖物竟掙脫咒語越牆而出。
“此妖凶險,詭譎萬分,若任其不管,讓它繼續流竄下去,長安城不知又有多少無辜百姓會因此受到牽連。
“貧道放心不下,甘願冒險,在這宵禁時分公然犯夜……”
武侯長雙手環抱胸前,打斷道:“怎麼一個兩個都與這妖怪扯不清了。”
達奚盈盈吃了一驚,忙問:“還有誰?”
“是你審我,還是我審你。”那人怫然變色,惡狠狠道,“老實點,彆想著耍心眼,哥幾個可不是吃素的。”
達奚盈盈乖巧閉上了嘴。
幾人見她態度還算誠懇,又是個正經修行的女冠,聯想到太上皇如今對待道徒的態度,不便太過苛責,給上頭留下暴虐的印象。
合計一番,隻道:“念你今夜初犯,咱們不多追究,帶回武侯鋪,笞二十,這事就算過了。”
長安各坊的坊角,均設有武侯鋪,規模不等,大小不一,本是武侯們辦公休憩之所,現在倒成捉賊緝拿、問審行刑一條龍了。
她又不是真的賊人。
達奚盈盈挺起胸脯,自覺底氣十足:“官爺且慢,貧道還有一事不明。”
一聲“官爺”,哄得在場之人無不麵露紅光,武侯長更是嘴角咧到了耳根,舌頭連連打結。
“你說、說來聽聽。”
“適才還有一……賊,公然犯夜,挑釁我大唐權威,貧道人在現場,親眼所見,官爺分明帶人追了過去,為何半道折返,放之任之?”
武侯長滿麵的紅光頓如水化成冰,就這麼凍在了臉上,擰眉怒瞪著她,不知是被戳破瀆職惱羞成怒,還是被揭露收受好處,故意給那賊人行了方便。
“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武侯長忍著怒氣未動達奚盈盈分毫,扭頭卻朝身邊的衛士發起火道,“一群蠢貨,動作快點,莫影響待會巡夜出街!”
察覺其中果真是有蹊蹺,達奚盈盈推開桎梏在旁的衛士,與那武侯長當麵對峙道:“堂堂武侯竟也學起那媚上欺下的勾當,對我等黔首百姓呼來喝去,卻對真正浮浪的賊子視而不見。”
武侯長臉色愈加難看,實在受不了達奚盈盈連番的挑釁,伸腿狠踹了她一腳。
達奚盈盈疼得倒吸一口涼氣,連掙紮都忘了,捂著肚腹默默在心裡暗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