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奚盈盈印象中,師兄崔淼始終一副清靜無為、自然淡泊的模樣,能躺著絕不會坐著,能坐著絕不會站著,今夜倒是首次,見他據理力爭,為了自己甚至不惜道明身份。
博陵崔氏,名門士族,大唐內外,無出其右。
縱有李氏皇族在上,仍可笑傲四海公卿。
“就憑你?區區一個道士,也敢妄稱崔氏之後,不要臉的瓜皮老豎,休要往自己臉上貼金!”有人高聲嗤道。
崔淼持劍橫於胸前,言簡意賅:“貧道自幼入道,乃是出家之人,出家人不打誑語,豈會偽造出身,拿這人儘皆知的事情來誆騙諸位。
“博陵崔氏的名號,凡大唐子民,皆有耳聞,無須貧道多言,隻消一查,儘可真相大白。
“諸位若是不信,可差人去外麵打聽打聽,問問看如今的北庭都護府,都有誰在管事。”
武侯長混跡市井多年,是個人精中的人精。
聽出崔淼話裡弦外之音,不覺繞著他上下多打量了幾圈,邊轉悠邊哼哼:“北庭都護府崔將軍是你何人?”
“正是家父。”崔淼不卑不亢,“貧道不才,幼時入終南山拜羅浮真人門下,如今聖眷正濃、官至鴻臚寺卿的葉法善,正是貧道恩師。”
“是越國公葉天師!”周圍一陣驚呼。
葉法善不好得罪,因其背後還有一座靠山,武侯們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與太上皇作對。
更何況還有博陵崔氏這般的大族,朝堂之上牽一發而動全身,光是上頭一句話,便可革了武侯長在內一乾衛士的職。
武侯長滿臉難掩的驚詫,堆著笑,一個大步跨上前,叉手行了個微禮,自述有眼無珠,冒犯了貴人,接著傳令衛士們趕緊罷手。
親自扶著達奚盈盈到胡床上坐好,又是賠罪又是遞水,好一頓殷勤過後,才扭過頭來,磕磕巴巴地解釋起事件的原委,末了又自告奮勇說要送二人歸府。
崔淼心裡萬分鄙夷,麵上仍掛著得體和煦的微笑,推辭道:“武侯徼巡,有守衛京師治安之責,貧道不敢以一家之便枉顧長安萬千百姓的安危,諸位留步,我帶著師妹先行回府了。”
武侯長哪敢回駁,叉手應道:“便依法師所言。”
崔淼頷首,走到達奚盈盈身邊,單膝跪地,將她小心馱在自己背上,兩人一道離去,眨眼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
斜月冷照,白露侵體。
長安城同一片天幕下,隔了不過四坊,朱雀大街隱有窸窣交談之聲。
紫袍少年長身立於道旁,微微側目,作豎耳聆聽之狀。
他身後有一玄衣侍從,正垂首聽訓。
“臣帶人追了過去,已將妖物堵在半路,本意是想生擒,回來獻於郡王,孰料妖物狡詐,打傷了幾個兄弟,讓它……讓它……”
“跑了?”
侍從打了個哆嗦,瑟瑟答道:“臣等無能,負郡王所托……”
少年豎掌打斷,語調平緩,意味深長:“公主餘黨雖除,三千慘死的士卒卻不可謂不無辜。
“太上皇對此頗為重視,要求善待政變中喪命的無名兵卒,使其亡靈得到超度,這是體恤亡臣,給天下百姓的一個交代,亦是樹立聖人威望,安撫公主舊部的最佳時機。
“今有妖物作亂,貽害四方,此妖不除,危及的是我大唐國祚。
“不止太上皇放不下心,我亦深受其擾,夜不能寐。豐邑坊那邊,多派幾個人盯著。”
他加重語氣又道:“尤其是郝府,若有異動,即刻來報。”
“是。”侍從後退半步,轉過身,正待離去,聽得背後又傳來一聲:“至於……”
侍從腳步一頓,再次回轉過身,恭恭敬敬聽候差遣。
“郡王還有何吩咐?”
少年緩緩啟唇:“今夜那個女道士,似乎同為追蹤妖物而來,查查她的來曆。”
侍從叉手領命,足尖一點,輕鬆躍上牆垣,隱入黑夜消失不見。
……
午後燦陽透過窗欞斜照入室,留下一地斑駁的日影。
達奚盈盈悠悠轉醒,入目是細碎跳躍的金光。
她以背朝天、麵朝地的姿勢躺在一張矮榻上,所穿的道袍業已褪去,換了身乾爽的胡服。
料子柔軟,貼在後背,摩擦著塗了傷膏的肌膚,不斷提醒著她,這是犯夜挨笞後的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