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一娘看向達奚盈盈,日光流轉,將她的麵容襯得頹然。
“覃娘子上門那日,我正好在家,聽她說起要為鄭三郎擇婚,就多留了個心眼。”
鄭三郎是個病秧子,沒幾日可活了,覃喜娘這個時候過來,不知打得什麼主意。
萬一要尋個清白姑娘給鄭家衝喜……
她預感不妙,想到此事或許會與自己有關,壯起膽子躲在窗後偷聽。
時隔多日,覃喜娘陰陽怪氣的語調仍然縈繞在耳邊。
……
“三郎年近弱冠,身邊卻無一貼心之人,夫人拳拳慈母心,所以誠意想訂一門親事。
“差人四處打聽,就數府上一娘品行最為出眾,與三郎年紀相當,亦未曾婚配,夫人心裡愛極,欲同郎君共結秦晉之好,托我過來問問,郎君願意否?
“知道郎君你舍不得,可夫人那邊,聘禮都已備下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武家的境況你是知道的,夫人也就這麼一個獨子,若能順利納得新婦,當是少不了親家的好處。
“什麼高攀不高攀的,這是哪裡的話,郎君你好歹也是明經出身,正兒八經的官宦人家,能得武氏這般的青睞,自身實力亦是不容小覷。
“來日若是升了職,前途當是不可限量。
“話我就帶到這兒了,郎君你多考慮考慮,若是成了,與武家結了親,往後半輩子的榮華富貴,可彆忘了娘子我啊。”
……
“阿爺不願,當即推了這門親事,可武家那邊施壓,覃喜娘隔三差五就要入府,先是利誘,後是威逼。阿爺縱有否決之心,也總拿不出合適的理由。他雖不說,我也明白,武家勢大,咱們得罪不起,我嫁過去,也是遲早的事。”
寧一娘徐徐說著,麵容平靜無波。
這段經曆於她,到底如重生一回,雖然可怖,但還是醒過來了。
達奚盈盈聽得心裡發緊,不免多問一句:“你阿爺同意了?”
寧一娘搖頭,手指反複絞著臂彎的巾披,這是她緊張之時慣有的動作。
“是我先點頭的,阿爺迫於無奈,也就答應了。”
武夫人拿寧府滿門以作威脅,阿爺不過從八品下的小官,奮鬥了大半輩子,才勉強能在長安立足,若因為她的婚事,告罪當朝權貴,無異於半生心血付諸東流。
她在府內坐立難安,偶爾能聽見父親夜裡灌酒的聲音,他總是沉默著,一人扛起半邊天,隻在用膳之時會用憐愛的眼神望向她,然後歎口氣,默然垂首不語。
寧一娘心裡很清楚,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武家這般的門戶,若存心為難寧府,不用如何手段,光是動動嘴皮,便足以令闔府身敗名裂。
她不如願,自有讓她如願的法子。
先禮後兵,不過是貴人暫且給予的體麵。
看著父親鬢邊新添的幾綹銀發,她雙手掩麵,嗚咽而泣,道出一聲:我願意。
寧父固然心疼,但也彆無他法,咬咬牙,給女兒備下豐厚的嫁妝。
後來的事,與計劃背道而馳,鄭三郎還是歿了,死在議親後的第五日。
她在府中聽到消息,有些反常的竊喜,料想婚事應該就此作罷,長長舒了口氣。
待到午夜夢回,趁人不備,偷偷給鄭三郎燒了紙錢。
沒能做得了夫妻,她對他,仍舊存了幾分敬意。
但武夫人執拗,聽了不知打哪兒來的讒言,似乎是認定了非寧一娘不可,欲強行要將她納入府中。
再後來,便如達奚盈盈和崔淼所見,她被威脅著上了婚車,入了府,成為鄭三郎的冥婦。
又在出殯之時,被倀鬼附身,險些命喪當場。
達奚盈盈稍有疑惑,輕聲問道:“你常年待在閨中,與鄭三郎並無往來,武夫人倉促定下這門婚事,你可知是何緣由?”
“我也不太清楚,隻聽覃喜娘簡單提過一句,武夫人在長安相看適齡的女郎,隻有我的八字與三郎合配,想來也是因為這樣,才湊巧入得夫人的眼。”
“如此一來,這便說得通了。”達奚盈盈思忖道,“倀鬼先是衝著郝家,其次是武家,而最終的目的——在於你,它存心攪弄這樁婚事,其實是想尋個完美的肉身,而你恰好符合它的期許……”
見寧一娘似有不懂,達奚盈盈長話短說,把郝府發生的一切,和鄭三郎墓穴被掘一事簡單講與她聽。
中間省去高陽原捉鬼細節雲雲。
不料寧一娘聽後竟矢口否認道:“倀鬼有何目的我不太清楚。可我覺得,它似乎對我並無惡意。”
這次輪到達奚盈盈愣住,她驚得一下子跳了起來,不可置信道:“你的意思是……它其實是想幫你,它不願見你身陷囹圄?”
寧一娘咬住下唇,點了點頭。
達奚盈盈愈發困惑:“一娘,你再與我說說,亂葬崗那晚,你到底看見了什麼?”
“我被灌了藥酒,早已失了神智,幾個婆子衝上來,把我嘴皮子縫住。我昏昏沉沉,隻記得自己躺在一輛行進的馬車上,走了不知多久,才終於停了下來。
“我說不出來話,但身上很疼,於是比劃想要一碗水喝,卻沒有人搭理我,隻隱約聽見身邊有仆役在交談,說這裡就是高陽原。我掙紮著想要跑,卻沒力氣爬起來,再後來,她們捆住我的雙手,扔進棺槨裡,最後棺木合上的那一刻,我失去了意識……”
達奚盈盈瞠目結舌,可以說是震驚到了極點。
活埋……
天子腳下,這群人難道就沒有王法了嗎!
寧一娘繼續說著:“再次醒來,已過了不知多少時辰,天還是黑的,什麼也看不見,我以為自己身在密不透風的棺槨內,拚死掙紮起來想要逃命,一伸手,卻觸到柔軟的皮毛。我因為驚懼連忙爬起,才發現自己竟然伏倒在大蟲的後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