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前朝舊事(1 / 2)

大唐奇聞錄 百裡雖 13090 字 9個月前

大唐景龍三年,春。

宰相韋嗣立在散朝回府的途中,忽然被一群百姓攔住了去路。

隨行的衛士見狀立刻下馬,正欲上前維持秩序,但抵不過如浪般擁擠的人潮,很快便被人群衝散,一頭栽進道旁的排水溝裡。

街頭湧入越來越多的百姓,挨肩疊背,連奔帶跑,嘴裡不斷呼喊“相公救命”,然後將韋嗣立的坐騎團團圍住。

為首的老伯跪地請命:“相公大恩,請救救小老!”

身後百姓跟著伏地而拜,口中高呼:“相公救救我們!”

有何天大的冤情,要攔住宰相車架,當街呈請。

看客們臉上擠滿了微笑,個個伸長了脖子,不肯錯過這場難得的好戲。

韋嗣立被人擠得搖搖欲墜,連馬匹也跟著受驚嘶鳴。

武侯長帶著數十武侯趕過來清道,人流卻是有增無減,把整個街巷堵得水泄不通,其中不乏有人指指點點,借機挑起對立,煽風點火。

韋嗣立隻好下馬,上前一步把老人家扶起來。

“丈人有話好好說。”

老伯年儘古稀,須發皆白,佝僂的身子繃得如同一把長弓,撐著韋嗣立的手臂勉強站起,臉上滿是乾涸的淚痕。

“相公您是宰相,我隻問您一句,這事您管還是不管?”

韋嗣立心裡有苦說不出,聖人是個苦命天子,幽禁房陵多年,好不容易複位稱帝,卻隻顧安逸享樂。

如今朝中韋後一黨獨大,武三思攬權當政,排除異己,安樂公主聯合上官昭容賣官鬻爵,他雖身在相位,卻不得聖人器重,許多事情也是有心無力。

“丈人,但說無妨。”

老伯衣衫襤褸,風塵仆仆,像是趕了許久的路,渾身汗漬,臟汙不堪。

他指著身後數百鄰裡鄉親,對韋嗣立說:

“安樂公主要在洛陽建造佛寺,侵占我們的田地,搶了我們的房產,不僅一分錢賠償都沒有,還強征我等充作民夫,替她做工。我等青壯男子也就罷了,那些乾不了重活的女人和孩子,她們自此失了庇護,還要被迫在十日之內撤走搬離。

“有少年人不服,去公主府討個說法,與衛士們起了衝突,遭到慘無人寰的鞭笞和打罵。安樂公主不僅沒有阻止,還勒令手下將他們打死。

“我們都是世代生活在洛陽的普通人家,祖宅親故皆在,如今,房子拆了,地也沒了,離了洛陽,我們能去哪兒?我們還有活路嗎?”

韋嗣立聞言一怔,早知安樂公主恃寵驕恣、專橫跋扈,仗著帝後的寵愛,賣官攬訟,權壓朝廷內外。

早年擬敕獻於聖人,自請立為皇太女,聖人不肯,她便愈發嬌縱,指使家仆當街強搶百姓子女充當奴婢,此事鬨得滿城風雨。

這事才剛過去沒多久,她竟又做出占人田地、驅趕百姓的荒唐之舉。

而那些被她驅趕出來的百姓們,求助無門,屢屢碰壁,隻能鋌而走險,跪倒在宰相身前。

眼前是數以百計從洛陽趕來申冤的人們,流離失所,無家可歸,個個臉上爬滿了疲憊。

韋嗣立沉吟道:“此事可有上報東都留守?”

老伯搖頭歎息,眼淚縱橫:“留守說此案太過棘手,要我們上報洛州刺史,刺史又說案子事關皇家,得要說了宗正寺才算,我們沒法,這才來的長安。”

他撲通一聲,再次跪下:“宗正寺在皇城,我們連門都摸不到,望相公垂憐,上奏疏給聖人,還我們田宅,讓小老兒,回個家吧。”

“當官的不管,我們又沒有去處,隻好到長安來,我們要告禦狀,要聖人給我們一個說法。”人群中有人叫喊。

“安樂公主強征暴斂,致使百姓流離失所,無家可歸。我大唐律法何在?究竟還有沒有人管了!”又有人附和。

“公主又如何?公主就能隨意欺辱百姓嗎!”

人群中你一句我一嘴,街頭巷尾鬨哄哄的,有人自發為百姓喊冤,也有人趁機斥罵李唐宗室德不配位,大有憤世嫉俗之感。

場麵一度十分失控。

韋嗣立被擠得雙腳離地,費力振臂高呼:“諸位稍安勿躁,待某查明真相,定能還諸位一個公道。”

“真相就在眼前,真相就是安樂公主霸占我們的田宅!”

“我們人在,這就是人證!”

“我們不要公道,我們要房!”

韋嗣立雖竭力安撫,但也隻能說些不痛不癢的客套話。

有人不認,要他即刻入宮,代洛陽百姓,向聖人陳情喊冤。

此話既出,可謂一呼百應。

流民們大多都已失家,如今正是憋著氣的時候,聽風便是雨,又極易受人煽動,對待韋嗣立,遠不如方才那般敬畏。

韋嗣立被人推倒在地,頭發散了,胡子亂了,蹀躞帶上的刀筆折了大半,黑襆頭不知所蹤,連鞋子也落了一隻。

他快六十歲了,可經不起這番折騰,狼狽地從彆人腋下鑽出來,幸得背後伸來一隻援手,將他扶穩了。

韋嗣立扭頭,看見密密麻麻人潮中也擠了一個胖胖人頭,此人圓臉細眼,逢人便笑,模樣極為麵善。

他瞧了一會兒,發現是個熟人。

胖胖的官員名叫沈納言,在工部任員外郎,因同為進士出身,故還算得上是同門。

韋嗣立隻知他為人老實忠厚,性子溫吞木訥,不大愛與人應酬,在官場中似乎頗受同僚排擠。

沈納言這廂已經擠了過來,拉起他就往外跑,等兩人出了坊,確定再無流民追來,這才止步,雙雙氣喘不已。

沈納言抬袖揾汗,叉手賠罪道:“韋相受驚了,也不知傷到沒有。”

韋嗣立笑著擺擺手:“不礙事不礙事,還得多謝沈員外,否則我這老骨頭,今日就要折在這兒。”

沈納言嘿嘿一笑,臉上的褶子明顯又多了兩條。

他搓著手,好幾次吞吞吐吐,沒忍住,終於問道:“不知方才發生了何事,竟來了這麼多人,聽口音,似乎都是洛陽那一帶的。”

韋嗣立沒什麼隱瞞,束好頭發,如實說了。

沈納言聽完,先是垂頭,繼而又搖搖頭,一副痛心疾首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

韋嗣立不免就要問了:“沈員外也聽說了?”

“確有耳聞,這事在我們六部早傳開了。安樂公主建寺要拆民房,下令逐出坊內的百姓,畢竟也不是頭一遭了。”沈納言歎一口氣。

韋嗣立捋須長歎:“沒想到,聖人複位,得益的竟然會是安樂公主。”

聖人李顯,高宗第七子,稀裡糊塗即位,又稀裡糊塗被則天女皇廢黜,在房陵幽禁了十餘年,受的罪沒讓他成長為可以獨當大任的天子,卻使得他愈發懦弱,沉迷於富貴安樂。

李顯與韋後多年共苦,情誼深厚,他愛著這個女人,也習慣了依賴這個女人,還未回京之前,便曾許諾於她,來日若能重登帝位,必以皇後之位許之,令她陪伴左右,公開參政,享受父親高宗與母親則天女皇同樣並尊的地位。

是故李顯複位伊始,韋後垂簾聽政,臨朝稱製,安樂公主從此青雲直上,權傾天下。

沈納言隻恨自己身在工部,無法如禦史那般犯顏直諫,想了想,道:“韋相麵見聖人,上奏疏諫,如何?”

韋嗣立隻是歎氣,搖了搖頭說:“禦史彈劾公主的奏疏都快把紫宸殿給填平了,你看聖人對此有何反應?”

沈納言便不說話了。

安樂公主口含天憲,她要做的事,就沒人敢說一個“不”字,多少年來,連聖人也沒反對過。

他們這群臣子除了上書惹得聖人不快,貶官流放以外,再無人敢去觸這個黴頭。

安樂公主得寵如此,愈發恃勢驕橫。

然而韋嗣立少舉進士,聖曆年間代兄釋褐,長安年間即官拜鳳閣侍郎,同平章事,在武周一朝頗得器重。曾經他心懷報國之誌,在周興、來俊臣等酷吏橫行時,敢於挺身而出,犯顏直諫。但到今日,他老了,也倦了,不願與朝中那群斜封官[1]表裡為奸,許多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那群蠅營狗苟鬨去了。

韋嗣立悲從中來,指天怒罵:“安樂公主想做,且讓她做去吧,天大的簍子捅下來,自有聖人為她兜著。咱們做臣子,需得為民請命,我去京兆府[2]走一趟,看能不能給流民置辦一處落腳的宅院,洛陽的官吏不管,我得管呐。”

他說完,理了理儀容,又欲扶正襆頭,一抬手,卻摸了個空,苦笑一聲,邁著顫巍的步伐走了。

沈納言叉手一揖,目送他一步一步走遠,直至那道紫服身影慢慢消失在視線的儘頭。

他心裡的巨石卻並沒有落地,反而壓得他愈發喘不過氣來。

一邊是皇權,一邊是百姓。

偏向百姓,則是挑釁帝王權威,偏向皇權,又會使得無辜百姓受苦受累。

天子無謀,臣子難為。

他任職工部,身處漩渦之中,未來,又該如何自保呢?

天色已經不早,街角突然響起報時的鼓聲,沈納言猛然驚醒,想起早上出門時,與夫人說過午時回府用膳,拍拍額頭,趕緊匆匆離去。

府內中堂,夫人和女兒正坐著胡床翹首以盼,見他走近,笑著迎了上來。

“阿郎回來了。”

“阿耶,阿耶。”

女兒雁書十三歲,正值豆蔻的年紀,生得纖細輕盈,嬌憨可愛,不僅書讀得好,一手小楷也練得相當漂亮。

“阿耶怎麼才回,飯菜都要涼了。”

沈納言無奈苦笑一聲。

竇夫人替他寬衣,親自打了盆熱水過來,擰乾帕子給他擦臉:“臉色那麼差,朝中又有人給你使絆子了?”

沈納言默了一瞬,笑說:“路上有事,耽擱了一會兒。”

“準沒什麼好事。”竇夫人嘮叨起來,“不是安樂公主要修彆苑,就是長寧公主要建樓閣,這兩姐妹處處攀比,凡事都要爭個高低,苦得還是咱們這些小老百姓。”

沈納言越聽越心虛,汗都快落下了:“皇家的事,誰說得準。莫多話了,吃飯罷。”

竇夫人讓人擺上飯食,一盞長生粥,一盤仙人臠,一碗葫蘆頭,小半隻紅羊枝仗蹄,還有兩個涼菜和一道甜品。

沈納言先給妻子分食一些,又給女兒雁書夾了兩筷她愛吃的葫蘆頭,等到自己喝粥時,卻有些食不知味。

他轉頭看著身旁的妻女,忽然有些悲從中來。

自己有飯食,有衣穿,妻子女兒皆陪伴在身邊,生活雖不太富貴,卻也安穩順遂,無病無災。

而那些被安樂公主趕走的百姓,從此失去家宅,他們的妻子、兒女又該去往何方。

他的胸口湧上濃濃的酸澀,再也吃不進任何東西,飛快起身穿戴好官服,與竇夫人說一聲“朝中還有要事”,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沈納言回到工部,求見尚書張錫,請求他擬一道奏疏,呈於聖人,提議改選佛寺修築的地址,或許可以最大限度的減少因占地而不得不搬遷的百姓。

工部尚書張錫不應。

他又改朝尚書省去,求見左仆射韋巨源、右仆射楊再思。

韋、楊二人拒不采納。

他冒死謁見聖人李顯,給天子近宦塞了一點好處。

這次倒好,他連李顯的麵都沒見上。

沈納言碰了一鼻子灰,回到工部宿值間,渾渾噩噩地睡了一晚。

天明後,他起身去應卯,忽然有人拉住他,說尚書有令,要他即刻出發前往洛陽。

許是安樂公主臨時起意,調整了工期,給工部下了通牒,沈納言哪裡敢耽擱,回家收拾兩身換洗衣裳,踩鐙上馬,即朝洛陽駛去。

安樂公主所建佛寺,以其封號命名,稱“安樂寺”。

安樂寺位於洛陽道光坊,占地長三千步,寬一千步,約有八個馬球場大,其豪奢程度,令人咋舌。

沈納言原先看過圖紙,已被安樂寺的窮奢極侈晃得睜不開眼,今日來到道光坊,見到坊內堆積的如缸粗的楠木、杉木和檜木,仍是驚到說不出話來。

這些良木皆是沿著大運河從江南兩道運送過來的,耗費的民力、財力、物力便高達上百萬錢。

勞工們臨時從陝州、虢州、汝州三地征調入而來,數量遠遠超過前朝。

安樂公主才不管這些人奔波勞累,儽然與否,喝令民夫即刻開工,一日都不能休息,佛寺必須要在半年之內落成竣工。

沈納言是工部主持此次安樂寺修建工程的差吏之一,可他品階不夠,無法參與佛寺圖紙的設計,隻能當作監工,負責數百民工的勞作生活事宜。

待到月中,安樂寺真正動工之時,公主本人卻並未露麵,隻有公主府的幾位斜封官,受命前來督工。

不日,洛陽城中忽然流傳出一則童謠。

“可憐安樂寺,了了樹頭懸。”[3]

童謠短小精乾,通俗易懂,民間傳唱度極高。

不隻是孩童,就連耄耋之年的老人也能隨口吟上兩句,人們漸漸發現,這則俚語背後的深意,似乎預測了安樂公主未來的命運。

“了了樹頭懸。”更是暗示安樂公主不久將會身首異處,落得個斬首示眾的下場。

童謠最終變成謠言,鋪天蓋地席卷了整個河南,安樂公主震怒,派人將所有傳唱人員全部逮捕入獄,鬨劇才終於得以平息。

當晚,勞工們不幸染上霍亂,約有三成人在這場突如其來的疫病中喪生。

督工官員們惶恐不安,出了人命,意味著要推遲工期,安樂公主怪罪下來,自己就是掉腦袋的大事。

於是隱瞞事故,就地掩埋了屍體。

沈納言暫停當下的活計,請來醫工為病員們診治,轉念一想,還是決定去找工部的幾位同僚商議,看是否能夠推遲幾日,等勞工們身子恢複一些,再加緊趕工也不遲。

可他人還未走出道光坊,迎麵過來兩位女郎,一身翻領對襟胡服,頭挽雙髻,姿態傲慢張揚,將他當街攔住了。

“可是工部員外郎沈納言?公主請您走一趟。”

大唐公主何其尊貴,但在洛陽,能當街攔住六品朝廷命官,且這般頤氣指使,必是安樂公主無疑。

沈納言拱了拱手,笑問:“臣愚鈍,不知公主相邀,有何要事?”

侍女一副昂首天外的模樣,不鹹不淡道:“公主的心思,咱們可猜不準。沈員外,請吧。”

沈納言額角冷汗涔涔,心裡不斷揣摩侍女話裡的含意,既忐忑又不安,乾笑了兩聲,隨眾人一道回長安去了。

公主府位於長安東北隅的永嘉坊,臨川長公主的舊宅,安樂公主巧取豪奪後,不滿居室太過逼仄,廣拆民房,強征民地,將府邸模擬為宮禁樣式,精巧遠超大內。

隻公主一戶人家,便把整個坊區填充得七七八八,餘下三兩民宅,零零散散分布其中,在奢侈華麗的公主府前顯得尤為黯然。

沈納言入得府邸,尚不敢抬眸張望,等到起居殿內,轉過一扇大屏風,身旁的侍婢依次退下,他才平視前方,叉手拜道:

“臣工部員外郎沈納言,見過公主。”緊跟著又道,“武駙馬。”

他這般低品階官銜的臣子,按理說是入不得安樂公主的眼才是,也不知今日踩了什麼運,能得公主召見,親自待客,沈納言誠惶誠恐,隻恨不得把頭低到塵埃裡。

安樂公主也的確沒把他放在眼裡,一個不過從六品上的小吏,還不如她公主府上一個長史,若不是參與了安樂寺的修築,她甚至都懶得多看他一眼。

一室寂靜無聲。

安樂公主仿佛根本沒有注意到殿內垂裳以待的男子,命侍女奉上鎏金蓮瓣纏枝銀盒,接過香箸,歪頭揭去金鴨香爐背上的鏤空蓋子,輕輕撥弄爐內已經燃儘的香灰,最後慢條斯理地投入一粒新香。

不多時,便有絲絲氤氳的香氣撲鼻而來,她湊近了將香煙往鼻下扇了扇,佯裝無意地問:“阿武,這人誰啊?”

“說是工部的,沒見過。”駙馬武延秀替她攏緊肩側的披帛,微笑著將爐蓋闔上。

武駙馬是則天皇後侄孫,魏王武承嗣之子,因和親突厥失敗,返回長安,與公主相識,得她青睞,拜為駙馬都尉,成為公主的第二任丈夫。

兩人成婚不足一年,正是濃情蜜意之時,安樂公主去哪兒都會帶著他,旁若無人的耳鬢廝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