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前朝舊事(2 / 2)

大唐奇聞錄 百裡雖 13090 字 9個月前

起居殿內溫香宜人,金鴨爐嘴升起一股嫋嫋青煙。

安樂公主回到火爐床邊,再不說話了。

沈納言不得不放低姿態,躬身揖道:“公主萬福,臣乃工部員外郎沈納言。”

語罷,靜待公主回話。

安樂公主起身見客,裙裾在地上曳開一朵緋麗的牡丹。

她盛裝雅服,滿頭釵光鬢影,微一移步,滿室光輝奪目:“沈員外在工部任職,聽說我的佛寺是你在負責?”

“臣就任於工部,此乃臣分內之事。”沈納言誠惶誠恐。

“坊間傳你胸懷大誌,政有殊績,美名我在長安都聽說了。”她輕撫鬢邊步搖,未語先笑,“阿耶複位不久,有你這樣的賢臣,是我大唐之福。”

沈納言沒想到安樂公主召他前來會是這麼一番說辭,一瞬間呆愕,惶惶不知所措:“臣不敢,臣生在大唐,為國儘忠乃是臣的本分。”

“你這意思,之前為則天皇帝效力,便做不得數了?”

“無論是武周還是大唐,臣之所係,唯百姓而已。”

好一個心向百姓。

“不敢?”安樂公主坐回火爐床上,似笑非笑道,“我怎麼覺得,沈員外的膽子可是大得很呐。”

她以手撐額,斜倚隱囊,那張豐腴玉潤的臉上,儘是咄咄逼人的氣勢。

沈納言恍然大悟,一種遲來的恐懼開始蔓延在心頭,他跪地叩首,渾身抖似篩糠:“臣愚昧……不知禮數,望公主恕罪……”

安樂公主拂衣而起:“你去見了左仆射,怎麼,對我有意見,想去宰相那裡告狀,想彈劾我不成!”

沈納言總算明白,自己趕上一場鴻門宴,怕是有去無回了。

“沈員外性情中人。”武延秀笑著去扶沈納言,“裹兒,你何必跟一個外人置氣。”

沈納言是外人,從來都不屬於韋後、武三思、相王、太平公主任何一黨,他在朝中無權無勢,安樂公主想要弄死他,根本無需任何借口。

在這短暫的思索之間,他幾乎可以預見自己未來的命運,被貶,被斬,被人暗殺秘密扔進高陽原亂葬崗……

但他一人死不足惜,就怕連累了家裡的孤女寡母,被人發賣,淪為官奴。

他一顆心沉到了穀底,瀕死前仍在做著最後掙紮:“臣見流民湧入長安,當街阻攔宰相,模樣落魄實在可憐,故想求見韋仆射,希望他能上奏疏諫,能將百姓妥善安置。”

“你可憐那群百姓,倒不如可憐可憐你自己。”安樂公主煩躁地皺起眉頭,意有所指道,“朝中官吏何其之多,為何旁人沒有插手,就你非要與我作對。”

朝中官吏何其之多……

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臣、臣有罪……臣不該,臣之過錯,錯在己身,與家中妻女無關,望公主海涵,莫要牽連她們。”沈納言抖抖簌簌,泣不成聲,聲不成調。

武延秀眉梢輕挑,故作惋惜地歎了一聲:“沈員外,何至於此。”

安樂公主鄙夷地看他一眼,任由沈納言跪著,默然轉身離去。

“阿武,替我擬一道敕書。”

武延秀微笑,追隨安樂公主腳步離開。

沈納言在殿內跪了兩個時辰,看夕陽在郿鄔青磚地上拉了一條長長的影子,影子自西向東一寸一寸遊移,就如他短暫的餘生,轉瞬即逝。

安樂公主沒有發話,他也不敢起身,等到快要撐不住時,身後終於傳來細微裙裾曳地的聲音。

侍女走來,居高臨下,傳達了公主的命令。

隻四字。

回府靜候。

他隻好告辭,一瘸一拐地朝外走去。

一雙腿跪得已經沒了知覺,他扶牆艱難退出公主府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今夜無月,星辰亦隨之隱去。

宵禁在外,遇到武侯免不得要一頓笞打。

沈納言是管不了那麼多了,在被武侯打死和被安樂公主的人秘密處死之間,他選擇了前者。

橫豎都是死,眼下他隻想回府,趁此機會,最後再陪一陪家人。

明日……

若還有明日的話。

……

安樂公主連夜進宮,得知李顯人在蓬萊殿,等不及宮人通報,邁步徑直闖入。

韋後與武三思正坐在榻前玩著雙陸,李顯渾不在意,煞有介事地幫二人計算輸贏的籌碼。

“阿耶!”安樂公主挨坐在李顯身邊,抱住他的手臂,如幼時那般賣俏撒嬌,“我擬了一份敕書,請阿耶在上麵簽個字。”

李顯臉上浮起寵溺之色,笑問:“漏夜進宮,難得你還跑一趟,何人有此殊榮,讓你等不及天明也要過來為他求官?”

“這次不為求官。”安樂公主仰望著他,鬢邊步搖金片閃爍,在她臉上垂下淺淺陰影,“是我府上一個差吏,仗勢橫行,欺男霸女,我實在忍不了了,欲處決了他。”

“是收監入獄,還是直接交給大理寺提審。”

“自然是貶官了,貶得越遠越好,把他妻兒幼女都綁來宮裡做侍婢。”

“好好好,拿來讓朕瞧瞧。”李顯來了興趣,命人鋪紙研墨,接過女兒手裡的敕書,剛要覽閱。

安樂公主搶過敕書,掩其正文,不讓李顯窺見裡頭分毫:“以前我擬敕書,阿耶可從來沒看過裡麵的內容,怎麼今日當著阿娘和梁王的麵,就不信任裹兒了。”

李顯笑著依她,果真連看都不看,提筆在敕書上寫下一個“可”字。

“那便依裹兒吧。”

安樂公主心滿意足,摟著李顯說了好一會兒話,又陪著韋後與武三思下完最後一局雙陸,待到人定時分,方才出宮回府。

長史遠遠迎來,安樂公主把帝王手敕拋給他:“早點把人打發走,眼不見為淨。”

此敕書經武延秀之手遞到安樂公主手中,又經安樂公主之手呈於聖人李顯案前,而它最終的歸宿,是送沈納言去往崖州。

次日,召令下達,工部員外郎沈納言被貶崖州,妻女仆婢皆充入後宮為奴。

押送罪臣的犢車悄無聲息地出了明德門,除了宰相韋嗣立出言為其辯護以外,朝中諸人一致緘口不言。

長安同一片天幕下,沈雁書跟隨母親竇氏,踏上去往大明宮的不歸之路。

兩人從良臣家眷,一朝跌落淪為罪奴,其中心酸,可想而知。

竇夫人為此哭傷了眼,隻恨不能同去崖州,追隨丈夫左右,可身邊又有年幼的女兒,她咬著牙,將所有的苦楚儘數吞咽入腹。

沈家失去了沈納言,從此也失去了立家的根本。

沈雁書心裡很清楚,自己絕對不能在此刻倒下,否則母親就真的失去了支柱。

“阿耶去了南方,算是對他的寒疾有易,阿娘擔心阿耶,阿耶又何嘗不是心裡記掛著我們。如今雖是天各兩地,但來日方長,隻要阿耶人在,等到朝廷大赦,不愁沒有回京之日。”

鄭夫人仰頭望著灰撲撲的天空,把眼淚,用力回抱住懷裡的沈雁書。

兩人在宮人的帶領下,正式投入大明宮野狐落[4],成了宮禁入編在冊的女奴。

沈雁書體貼母親身子不好,臟活累活一律攬在自己身上,總是搶著做工,她手腳勤快,嘴也甜,總有些年老的宮婢偷偷給二人送些補給。

野狐落不同於掖庭,比掖庭要更孤寂清苦。

沈雁書夜裡翻書誦讀時,偶爾也會幻想,自己能如上官昭容那般,走出掖庭,脫去奴籍,參政議事,常伴帝王左右,成為舉世無雙的巾幗宰相。

那是掖庭女子人人豔羨而不得的目標,亦是天下女子渴求一生卻永遠也無法達到的高度。

沈雁書暗暗下定決心,終有一日,自己也能入朝掌事,替父洗冤,替母親擺脫奴婢身份。

恰逢二月己醜,宮裡忽然傳來一道政令,說是聖人親臨玄武門,要在此處擺攤設集。

原來李顯懷念起了那段幽禁房陵和韋後相濡以沫的日子,便讓宮婢們擺設商鋪,命大臣們扮作顧客,在宮內做起了買賣。

大唐立國近百年,還沒有天子親自主持甚至參與商賈買賣,這無疑是罕見且荒唐的。

可李顯卻拚了命的要把失去的享樂撈回來,變著花樣的尋歡作樂。

沈雁書不得不加入其中,也學著宮人們當壚賣酒。

酒是長安城裡常見的郎官清,品相堪憂,量大價廉,尋常官吏看不上,更不用說這群養尊處優的皇親貴戚了。

無人光臨沈雁書的攤位,她原也沒抱希望能在這場集市上賺得銀錢,在安樂公主攜駙馬武延秀走過來時,默默退到同伴身後。

不料眼前紫袍下擺忽地一頓,烏皮靴碾過青石磚路,那位儒雅風流的武駙馬徑直朝自己走來了。

武延秀端起沈雁書身前長條桌案上的酒觶,放在鼻端一嗅,展顏笑道:“好香啊。”

也不知在說酒,還是在說人。

沈雁書心頭微怔,低頭不敢直視武延秀的雙眸,磕磕巴巴道:“駙馬若喜歡,這裡還有些剩下的,您請笑納。”

她忙活一陣,雙手奉上。

武延秀直直盯著沈雁書,伸出手,卻不接,指腹無意識地滑過她的手背,帶著赤裸裸的挑逗。

沈雁書渾身一滯,蹭的一下將手收回。

酒觶跌落,酒水灑了滿地。

安樂公主蹙眉望來,對沈雁書上下打量一番,輕喝:“阿武!”

武延秀扭頭一笑,最後深深看一眼沈雁書,大步流星離去。

沈雁書蹲下身,手忙腳亂地整理滿地的狼藉,一麵安慰自己駙馬隻是玩笑,千萬不要多心;一麵偷偷窺視安樂公主的背影,見公主一行漸漸走遠,才鬆了口氣,逃也似的回到野狐落。

安樂公主多疑善妒,自己若與武駙馬有丁點牽扯,一定也會落得與琥珀一樣的下場。

琥珀是數月以前,聖人特賜大脯、宴饗近臣時為官員們斟酒的禦婢,因其貌美得到武駙馬的誇耀,引得安樂公主妒忌,當夜命喪於室。

沈雁書不想成為琥珀,也沒有任何攀龍附鳳的念頭,她唯一的念頭,隻有陪伴母親,然後活下去,活到父親回京那日。

然而卻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宮中眼線何其之多,白日與武駙馬的那幾句對話,被人添油加醋很快傳入公主耳邊。

從此她安穩的生活被撕開一條口子,再無愈合之時。

安樂公主先是派人暗中刺殺了流放途中的沈納言,又以各種借口命人虐待竇夫人,令她身體心理飽受雙重折磨。

沈雁書絕望之下不得不求到安樂公主麵前:“求公主高抬貴手……放過我的母親……”

她是那般美豔資質,通體富貴,遍身綺羅,彈指間即可決定一個人的生死。

沈雁書伏在地上,重重嗑了一頭:“婢子願做牛馬,銜草結環回報公主大恩。”

“你這話說的。”安樂公主輕撫額心花鈿,緩緩踱步行至沈雁書周邊,“我要你變牛馬做什麼?”

她去扶她起來,莞爾笑著:“你模樣俏麗,我看了也很喜歡。”又不經意地問說,“就是不知你年歲幾何,令尊可曾為你定過親事?”

沈雁書搖頭,心頭恨意熾然,麵上仍是畏畏縮縮的模樣:“先考過世得早,還未……未曾定親。”

“你已到了適婚的年紀,可惜父亡母殘,家裡也沒個長輩為你主持操辦,我這邊做主,為你許配一門婚事,如何?”

沈雁書直覺不對勁,搖頭否認說:“婢子方才十三,未至及笄之年,談婚論嫁尚且為時過早,婢子還想多陪陪阿娘。”

“十三年紀也不小了。”安樂公主笑得溫柔,但這笑意卻未達眼底,“長孫皇後在你這般大的時候,已嫁於太宗皇帝了。”

沈雁書愕然,她不過罪臣之女,何德何能,能與長孫皇後媲美。

“婢子謹記公主大恩,隻是婚姻一事,不可兒戲,婢子需得回宮,與阿娘商議一番。”

“看來是不願了。”安樂公主失落地歎一聲,話音一轉,帶著三分遺憾兩分威脅:“明日我便去一趟野狐落,你母親那裡,我去勸說勸說。”

沈雁書再次撲通一聲跪下,渾身顫栗抖似篩糠:“我嫁,我嫁。”

“求公主垂憐,放我阿娘一條生路。”她急急向前膝行兩步,伏倒在安樂公主身前。

“這才對嘛。”安樂公主扶她起身,親切地挽過她的手,招來兩個侍女,把沈雁書交到兩人手中,“去吧,梳洗打扮一番,這幾日哪兒都不許去,好生待在府裡,嫁妝我來添了。”

沈雁書等了三日,在絕望中等來了她的“新郎”。

一個受了宮刑的死人。

她膽子本來就小,在看到那張被蛆蟲爬過、隻剩腐肉的軀殼時,赫然嚇得花容失色。

安樂公主觀她麵容,噗嗤一聲掩唇笑開,也不知道她從哪裡尋來的死人,也不知這死人究竟同她是何關係。

可她就是來了興致,要沈雁書“嫁”過去,知她不肯,也要逼著她“嫁”過去。

相傳魏晉時期,曹操喜愛的兒子曹衝死後,曹操為其操辦冥婚,聘來甄宓族中的亡女,受到當時文人的口誅筆伐。

冥婚,於周禮不合。

以活人配冥婚,更是慘絕人寰,為世人所不容。

安樂公主此舉,不過是滿足她報複旁人的低級惡趣味。

沈雁書則成了這場鬨劇的主角,被人堵住七竅,用針線封住口鼻,塞入那口特地為她準備的楠木棺裡。

至於這場鬨劇的操縱者——安樂公主。

她正吃著酥酪,倚著胡床,饒有興致地看著下人將沈雁書裝棺合蓋。

等待棺蓋壓上來時,沈雁書最後看見的,是武延秀的背影。

他隻淡定地看了一眼棺木,迅速回頭轉身離去,他捧著安樂公主的手,俯身在她的額頭,輕輕落下一吻。

她很平靜,沒有反抗,也沒有掙紮,穿著青綠翟衣躺在“新郎”身邊,靜靜地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她突然想起了琥珀,那個與她一般年歲的小娘子,她死時,是否也如她這般,沒有絕望和痛苦。

可惜,她失算了,世上並不存在真正沒有痛苦和絕望的死亡。

當空氣變得稀薄,胸腔因為氣短而漸漸無法呼吸,她開始本能地抓取身邊一切可以觸及的東西,並伸手試圖推開頭頂的棺蓋。

但一切都是徒勞。

指甲外翻,血從指縫中流出,抓痕遍布的棺體紋絲未動。

黑暗中,她聽到來自外界的聲音。

“用鐵鏈鎖住,貼上符紙,彆死後再尋了過來,真晦氣。”

她知道,來不及了。

緩緩吐出最後一縷濁氣,她垂下手,交疊放在胸前,等待死亡將她包圍,嘴角還帶著一絲微笑。

最後閉眼時,心裡想的卻是:

願世間再無女子同我一樣。

願所有女子都能被溫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