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便是如此。沈雁書死後一縷幽魂不滅,遭大蟲的捕食從而化做倀鬼,倀鬼現世,危害人間,實則是為死去的雁娘複仇。”
最後再見到寧一娘,達奚盈盈平靜地向她轉述了倀鬼臨終前的話。
寧一娘聽完頓時悲從中來,麵露哀戚,久久不能言語。
“我早該想到的,我與它非親非故,它為何幾次三番舍命相助,原來……竟是因為沈雁書……”
達奚盈盈感歎:“它心存歹念,但因沈雁書之故,尚存了一絲善意,它對你,確實是真摯且誠懇的。”
“我知它並無害我之心,也知它所做皆為救我於水深火熱。若非它拚死相護,我早死在高陽原的亂葬崗了。”寧一娘尚未從莫大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怔怔然望著達奚盈盈。
她蒼白的麵容上,有涓涓清淚緩緩流下:“但我沒想到的是,倀鬼因為救我,元氣大傷,會誤入永泰寺,間接害死韋素。
“一切都是因果輪回,若沒有沈雁書,或許我早已不在人世,若沒有我,或許韋素就不會死……”
她咬住下唇,聲音哽咽斷續。
達奚盈盈於心不忍,安慰她道:“韋素之死,與你並無乾係。倀鬼原本的目的,是為了報複從前那些傷害過沈雁書的人,救你也不過順手的事罷了。”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寧一娘臉上淚痕猶掛,肌膚蒼白如玉,身子一直在微微發抖,“我這半生,受人掣肘,罪孽深重,先是做了鄭三郎的冥婦,僥幸善終,卻無意得罪權貴,令父蒙羞……”
“何必如此否定自己。”達奚盈盈輕握她的雙手,笑著打趣道,“論起整個案子的導火索,還得從聖人與太平公主姑侄二人的鬥法開始。太平公主權傾天下,專擅朝政,不滿大權旁落,欲廢帝奪權,還是聖人早有準備,先發製人。若沒有那場政變,就沒有大明宮的血流成河,若沒有羽林軍的傷亡,鄭三郎也不會受到牽連因此被誅,武夫人自然沒那個功夫給亡子配冥婚了。說到底,要怪還得怪李三郎。”
三郎李隆基,一生活在宮廷政變的陰影下。
幼時生母死於則天女皇之手,青年時代又被迫與韋後、安樂公主相鬥。
好不容易即位,卻與姑母太平公主結仇反目。
眼下朝局尚穩,有傳言皇帝皇後二人貌合神離,帝後關係岌岌可危。
天地風雲變幻,人世無常,誰又說得準呢。
寧一娘止了淚,眼圈依舊是暈紅的,聽了達奚盈盈的話,不由得微微笑了起來:“朝堂紛爭,波譎雲詭,我原是不大關注這些的,現在想想,以後怕也是沒多少機會了。”
達奚盈盈聽出她話裡的弦外之音,好奇問道:“怎會沒有機會?難道你要離開長安?”
寧一娘點頭,聲音極輕極弱:“我僥幸活了下來,對武夫人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武夫人不說,心裡終歸還是介意的。武氏一族雖已落敗,她卻有些手段,暗地裡做些手腳,朝中阿耶的處境……很是艱難。”
自唐隆政變後,武氏一族遭到幾乎毀滅性的打擊,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女皇崩逝不久,武氏根基尚在,其族女長期保持著與五姓七家等漢地貴族的聯姻風潮,關係錯綜,黨羽遍布,深根蟠結。
武夫人夫家是鼎鼎大名的滎陽鄭氏,入仕為官者十之八九,但凡有人操弄權術,對付寧府,可謂易如反掌。
寧父不堪其憂,上疏請求還鄉,很快得到皇帝準允。
此時全家人都在收拾行李,不日將會南下。
達奚盈盈這才恍然,婢女進進出出,原是忙著將家具、衣裳、財帛裝箱入籠。
“我生在長安,長在長安,一生待在閨閣內,還從未見過宅邸以外的風景,此次南下,一是為了歸鄉,二來也是避避風頭,遠離京中是非。”寧一娘低聲說著。
“如此也好。隻是不知令尊何日啟程?”
“明日。”
送走了寧一娘,達奚盈盈遙望東方天際出神,看馬車消失在熙攘人海中,駛出安化門,駛離長安,駛向遙不可知的未來。
她心底卻沒有真相大白後的暢意和痛快,甚至湧上一股淡淡的無力之感。
達奚盈盈牽著驢子慢慢往回走,一路直行向東,穿過方正砥直的裡坊,走上大街,站在比肩疊跡的人潮中,如墮煙海,一時迷惘。
偌大的長安城,盛世唐都的中心。
長安城的昌盛與繁華,足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年少初登第,皇都得意回;也能令高嶺之花瞬間跌入凡塵,一朝高樓起,一朝高樓塌。
而自己的路,又在何方呢?
坊外十字大街有吐火羅人表演弄丸,大胡子藝人挺著胖胖的肚子,手持若乾彈丸,一個在手,數個滯空,連續拋接,往複不絕,終不脫手墜落,動作敏捷,表情戲謔,引得滿街歡呼喝彩。
達奚盈盈從旁經過,驢子突然撞上一輛靠邊停歇的犢車,驢兒受驚,焦躁踱步,尥起了蹶子,不顧達奚盈盈的安撫,撒開蹄子跑了。
達奚盈盈趕忙追了上去。
後來,長安百姓津津樂道,那日城中出現的一道奇景。
人們站在風中,看一頭驢子滋著大牙撒蹄狂奔,後麵有一貌美女冠拚命狂追。
這驢頗有心機,平日達奚盈盈騎行,它要死不活,半天也跑不出二裡地。今日不知中了什麼邪,竟一口氣,躥了兩個坊。
達奚盈盈費了九成的力氣才將它尋回,累得叉腰喘息不止,抬頭一看,發現自己不知何時來到了豐邑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