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東風破窗而來,暗香浮動,似龍涎,似蘇合,帶著女子身上特有的甜膩味道,絲絲縷縷,直入達奚盈盈的鼻間。
胡姬莞爾衝她一笑,笑時猶帶嶺梅香。
那嬌憨的模樣,看得她都有些臉熱了。
堂下不知何時奏起了龜茲樂,胡服舞姬腳踩密集的鼓點,旋轉挪騰,一舞傾城,滿堂喝彩。樂曲節奏隨之變得輕快,舞姬扭動腰肢,接著跳起了胡旋舞。
酒肆的氣氛一下熱鬨不少,客人們放下酒爵,步出房門,趴在欄杆周圍競相觀閱,間或發出幾聲驚愕的低呼。
“媚娘……”李鬆陽目光從瑪瑙杯上移開,落在胡姬白皙的臉上,挑起眉毛,饒有興味地說,“這名字不錯,像是沾了則天皇後的光。”
崔淼卻道:“我見這胡姬年歲不大,怕是不懂中原的規矩,無意衝撞則天女皇的尊諱,“媚娘”用作人名太常見了,說不定是取自南朝以來流傳甚廣的《舞媚娘》曲。”
《舞媚娘》是南朝開始便一直流行於長安的曲子,昏庸的亡國之君陳後主還為其填過詞“淇水變新台,春壚當夏開”,說的是衛宣公築新台偷納兒媳,司馬相如與卓文君趁夜私奔的典故。
樂曲內容輕浮,難登大雅之堂,宮裡看不上,民間卻尤盛行。
胡姬們被賣到長安,要入鄉隨俗取個花名,沒文化的胡商就隻好用這些曲子給女孩兒們命名。
意思不重要,但好記。
達奚盈盈看一眼胡姬。
胡姬沒吭聲。
達奚盈盈盯著她淺褐色的發辮,好奇地問:“你漢話說得流利,一點也聽不出來塞外口音,是哪裡人?”
“妾是長安人。”
胡姬的回答令人舌橋不下。
李鬆陽忍不住驚得張大了嘴:“真是怪哉,你這模樣的胡人我見得多了,就算不是昭武九姓,也絕無可能會是我大唐的人。”
他略打量一番胡姬的麵容,高鼻深目,卷發碧眼,必是塞外一帶的粟特人無疑。
胡姬眉眼含笑,也不惱,側過身子,依偎在李鬆陽身邊,咬了咬唇,帶著無辜的嗔意:“郎君糊塗,妾在長安長大,怎麼就不是長安人了。”
李鬆陽“啊”一聲,不由地暗驚:“原來還是本地的胡兒……”
崔淼也湊了過去,眼神上下一掃,帶著幾分探究:“莫非是胡漢的混種,看著也不像啊。”
他二人開始對著胡姬評頭論足,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達奚盈盈聽不下去,適時提醒說:“你們兩個,對待女孩子要尊重些。”
崔淼摸摸鼻頭,甩鍋給李鬆陽:“都是庫真開的頭。”
“誒,這話說的,煉師,你可真是……”他話剛起了個頭,被崔淼一杯酒水堵了嘴。
崔淼見他又要絮叨,乾脆勸起了酒。
兩人舉起瑪瑙盞,一飲而儘。
胡姬接著為二人斟酒,眼神直碌碌地盯著李鬆陽,偏某人就是看不見,叫她媚眼拋給了瞎子瞧。
達奚盈盈看她吃癟,不由得暗自失笑。
胡姬大約也覺得無趣,手指撥弄著微卷的長發,揚了揚頭說:“自貞觀四年起,唐軍接連出兵,滅了東突厥、吐穀渾、高昌、薛延陀、焉耆、龜茲、西突厥、百濟等國……俘虜們舉家內遷,長安城裡多的是膚色各異的外邦人。妾祖上雖是西域過來的,但入長安,已有將近百年了。”
高祖時,突厥屢次入侵,騷擾邊境,朝廷不堪其憂,甚至想過暫退,另尋新都。隻有當時還是秦王的太宗皇帝極力勸阻,高祖這才收回成命,沒有選擇棄長安東逃。
武德九年,玄武門爆發政變,太子李建成、齊王李元吉先後遭到射殺,秦王受封,順利繼位。時突厥來犯,兵至涇陽,太宗攜高士廉、房玄齡等六騎在渭河與頡利可汗對話。受情勢所迫,太宗許以重利,斬白馬與頡利定下屈辱的渭水之盟,隱忍數年,誓要滅了突厥,一掃前恥。
貞觀四年,東突厥發生內亂,大唐等來了機會。太宗皇帝命李靖、李勣等人,率軍深入漠北,直搗突厥王庭,大獲全勝,抓捕頡利可汗,成功消滅東突厥。
東突厥的潰敗,多數西北遊牧部族望風而降,大唐不費吹灰之力,將西域諸國納入勢力管轄之中。
不久,各族部落酋長齊聚長安,為太宗皇帝上尊稱——“天可汗”。
從此,太宗以大唐皇帝身份下行可汗事,為天下共尊的“萬王之王”。
各國需對天可汗表示絕對的服從。
各國儲君繼位,必須由天可汗下詔冊封。
各國軍隊也必須接受天可汗的統一征調。[1]
隨後,唐軍降服了吐穀渾,將吐蕃納入勢力範圍,對待西突厥,不再采取懷柔的政策,趁其內亂之際,一舉擊退西突厥,開展了對於天山南路地區的經營治理。
貞觀十四年,唐軍滅高昌王國,以此為開端,繼續征服了焉耆、龜茲、疏勒、於闐四國,設立“安西都護府”,大唐成功實現了對於西域的全麵統治。[2]
威震寰宇,四夷臣服。
太宗皇帝在位時,民風開放,政治清明,大唐國力達到頂峰,再無任何強勁的對手。
太宗皇帝駕崩後,百姓椎心泣血,望陵流涕。時至今日,仍在懷念那個史無前例的“天可汗時代”。
如今天下承平,久無戰事,大唐複國,皇位順利過渡到三郎李隆基的手中。
三郎陛下英姿颯爽,是個勵精圖治的青年天子,甫一繼位,便毅然下令嚴正綱紀,不到兩年,就結束了則天女皇退位後七年間嚴重混亂的政治環境,同時廢除皇室貴族生活的奢侈浪費,取締偽濫僧尼,重新確立道教為大唐的國教。
百姓們都說,大唐又該出一位盛世明君了。
“去安西九千九百裡,皆為大唐國土。”
“太宗皇帝文治武功,乃我大唐百姓之福。”
李鬆陽憶起那段風雲歲月,雙眼流露出無限的感懷。
崔淼亦有所感,麵朝九嵕山的方向,目中一片熱忱。
胡姬表情淡淡的,那張用鉛粉、斜紅繪就的精致麵容上,浮起一抹讓人捉摸不透的神秘微笑:“太宗皇帝彪炳千秋,怎會料到,親手哺育長大的太子會娶了自己的庶母。大唐皇帝曆經不過三代,便江山易主,改朝換代,李氏宗親皆險些命喪於一婦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