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叫魂(2 / 2)

大唐奇聞錄 百裡雖 5978 字 11個月前

崔崢嶸攏了攏披帛,拭去眼角餘淚,猶自苦澀地笑道:“不說那些了,煉師去看看佑郎吧,他病了好些日子,現在境況是越發不好了。”

上房的東屋原是一間書房,杜佑民病後,他的起居用物一概搬了過來,崔崢嶸常在,卻並不與他同住。

屋內隻有幾個貼身的侍婢,負責杜佑民的起居。

達奚盈盈踏上台階,還未進門,頓覺一股詭異的甜香撲鼻而來。

目極所見之處,窗牖緊閉,光線昏暗,一簾帳幄把居室隔絕成裡外兩個世界,人往裡走,好比黑瞎子摸河,越發讓人覺得壓抑和逼仄。

崔崢嶸掀開帳幄,指著榻上一個模糊的身影,說:“這就是佑郎。”

達奚盈盈箭步奔去,屈膝,垂眸望向榻上之人。

這是一個年輕的男子,尚不及雙十的年華,容色還很雋秀,但因病痛的折磨,渾身已經消瘦得不成模樣。

達奚盈盈一瞥,視線滑過他緊閉的雙眼,挺翹的鼻梁,最後落到那隻皺巴巴的手上,這隻手皮包著骨,爬滿蚯螾似的血管,又青又紫,乾癟得像是螃蟹腿。

她隻看了一眼,便覺這情形多少透著些詭譎,緩步轉身,抬眼凝視著崔崢嶸:“九郎病多久了?”

“快兩月了。”崔崢嶸心中絞痛不堪,蹲下身,雙肩微有顫抖,眼瞅著又要落下淚來。

達奚盈盈心有不忍,卻還是追問:“平日有什麼症狀嗎?”

崔崢嶸抿唇思索,心口像是堵了一塊大石,強撐著力氣說:“起初不過飲食不佳,咳喘無力,後來漸漸走不動路了,隻能臥床靜養,一日睡得多,醒得少,慢慢的,日不能食,夜不能安,好幾日也不見醒。我原以為是得了瘵疾,請來醫工為佑郎看診,也沒瞧出什麼毛病,吃過藥,竟比從前還要瘦了。”

達奚盈盈頓時了然,掃了杜佑民一眼,俯身跽坐下去,並指往他腕間一探。

崔崢嶸側身避開,喚來婢女給達奚盈盈置了一張胡凳。

另有幾個貼心的,見她垂眼眉心微蹙,自覺走去窗前,挑起卷簾。

落日熔金灑在榻前,像是一捧火,滿堂大亮。

達奚盈盈屏息斂聲,連呼吸都放得很輕。

肝脈弦出左口,是心病。

真是奇了。

杜佑民得的根本就不是重疾,且從脈象來看,他的身子完好,隻是氣血略有盈虧。

達奚盈盈無解,訕訕收回了手,起身與崔崢嶸致歉:“夫人,貧道醫術不精,暫時還瞧不出什麼毛病。”

崔崢嶸吃訥:“怎會,連煉師這般身份的弟子,竟也看不出來究竟嗎?”

達奚盈盈難得被人捧到了天上去,不覺有些臉熱,搖頭說:“九郎沒病,許是撞了邪物,民間叫做‘掉魂’。”

“魂沒了,莫非人也沒救了?”

“人有三魂,魂有七魄,三魂歸精元,七魄歸肉身。人若逝世七魄先散,而後三魂再離。九郎隻是昏睡,人卻無礙,按理說命是保住的了,但他不醒,故貧道猜測,應是三魂中的‘命魂’丟了。‘魂’丟了,自然要用‘叫魂’的辦法把魂勾回來。”

“可有禳解的法子。”

“法子是有……”達奚盈盈斟酌一下,硬著頭皮說,“貧道代九郎擬寫一封三官書[1],夫人收好,再謄抄兩遍,一式三份,分彆置於山巔、埋於地下、沉於水中。然後取一件九郎貼身穿的衣物,放在一個大鬥裡,等到天明,太陽初升之時,在灶神台前點上三炷香,等香全部燃儘,夫人可叫平時伺候九郎最親近的兩個仆從,一人抱鬥,一人大聲呼喚九郎的名字。最後,再將鬥內衣物披回九郎身上。”

但效果如何,她亦無法保證。

崔崢嶸眼睛登時亮了起來,忙請達奚盈盈去條案前坐好,親手奉上筆墨。

達奚盈盈磨墨濡筆,一揮而就,落筆生風,寫罷,等待墨跡晾乾,她將黃紙遞給崔崢嶸,就是字不大好看,狗爬似的歪七八扭。

崔崢嶸小心疊好收入懷中,雖見字跡本能眉頭一皺,但也明白三官書意義非凡,一顆心提起漸次放下。

“都是我不好,我若不與九郎拌嘴,他就不會出門,被那女子勾得三魂失了六魄。”

達奚盈盈怔愣:“怎麼說?”

崔崢嶸輕咬住下唇,實在羞於啟齒,沉默許久,終於艱難地說道:“我與佑郎成婚不久,見他時常外出,身上總會沾些女兒家的脂粉香氣,便疑心他在外頭尋歡,提了幾句,他惱羞成怒,叱責我窺探的隱私,叫我莫要乾涉他的生活。我不放心,差了兩個健奴暗中留意他的舉動,這才知曉,他在外麵……已經有了外室……”

話音未絕,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

瞧這勢頭,多半是衝著這邊來的。

宋王李成器當先,身後跟了一大幫子人,杜群人在末尾,身旁還有一個李適之。

達奚盈盈目光沉沉地盯著他,他卻好似看不得見,走去離她稍遠的地方坐下,見案前那隻墨匣造型頗為雅致,還拿在手中細細品鑒了一遍。

崔崢嶸惶惑不安,立時轉身,快步迎上前去,停在杜群身前三步之遙,襝衽為禮:“大人[2]。”又麵向李成器和李適之逐一問安:“宋王,郡王,妾接駕來遲,怠慢了。”

李成器微笑,抬手示意她不必拘謹,既是杜府的家事,他沒理由多管,扭頭也挨著李適之坐了,悠然愜意,說不出的華貴優雅。

杜群卻是個火爆脾氣,一見崔崢嶸便坐不住了:“你方才所說,當真?”

崔崢嶸咬住下唇,良久,才低聲地說:“不瞞大人,確有此事。”

“真是婦人誤事!”杜群氣急敗壞,“九郎喜歡,你讓納回來就是了,左右不過一個媵妾,再怎麼玩鬨,也動搖不了你正室夫人的位置,你是清河崔氏的貴女,難道這點容忍度量都沒有嗎。”

崔崢嶸麵露怍色,頭埋得很低,長久以來秉持的高門貴婦的涵養與體麵,在這一刻,如絢爛的氣泡被一針戳破,她咬緊牙關,攏在披帛下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

達奚盈盈無言垂首,暗暗思忖著崔杜二人話裡的含義。

杜佑民的病情竟還扯出一段桃花,女人和外室,難道……

可見廳堂內的另外兩人,李成器但笑不語,李適之神色平平。

她隻慶幸自己是個出家人,未來必不會吃這情愛的苦楚,望向崔崢嶸的目光,不覺便帶了些憐惜。

崔崢嶸強自壓下心頭的情緒,臉上勉強扯了個笑容,囁喏道:“我也曾勸過九郎,勸他將那女子收入房中,可九郎不願,我也彆無他法。”

杜群眉頭一皺,遲疑問:“那女子你可有見過?”

“不曾見過。”崔崢嶸聲音尤為艱澀,沉吟許久,方才開口,“但我差人打聽過了,原是個酒肆的……”她很是難以啟齒,“舞姬。”

杜群臉沉得要滴出水來,歎一聲,拂袖背過身去。

崔崢嶸咬緊牙關,沒再回話。

滿室靜謐,落針可聞。

終是李成器笑著出麵打起圓場:“少年人生性風流,出門在外免不得要有交際應酬,一兩個女伎罷了,娘子無需太過介懷。”又轉頭看向達奚盈盈,“那杜佑民的病症,你也瞧過了,如何,可有根治之法?”

杜群一拍腦門,這才想起正事,幾步靠近,咳了一聲道:“對對對,根治之法,那混小子病好些日子了,煉師既已瞧過,可有根治之法?”

李適之覷她一眼,歪著頭,頗有一股看戲的味道。

達奚盈盈頂著莫大的壓力,卻不直言,轉而賣起了關子:“法子當然有,剛巧貧道擬了一個方子,但方子雖好,卻少了一味最重要的藥材。”

“何藥?”

達奚盈盈不慌不忙,吐出二字:“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