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奚盈盈推開櫃門輕輕移開一條縫,半蹲的高度隻能看見那人的腳,足著青色襪,舄上繡金飾,踩在鋪滿氈毯的地板上,近乎無聲無息。
那人信步走進內室,挑起帳幄,褪下外衫搭在木桁上,旁若無人地對鏡補起妝來。
“是崔夫人。”達奚盈盈看得眼都直了,“她不是在為亡夫主喪嗎?”
崔淼掰回她的腦袋,輕手輕腳把櫃門合上,豎指抵在唇邊,作了個噤聲的手勢。
達奚盈盈縮回門櫃,因為緊張,後背浸出一身的汗。
崔崢嶸就坐在離櫥櫃不遠處的妝台前,打開什合,自顧拆著發髻。
她的動作和緩又優雅,因為守喪,固髻的釵簪並不多,將梳篦一一拆下放進什合,默了片刻,突然盯著鏡中的自己,無聲笑了一下。
然後達奚盈盈便看到——
這位優雅到近乎完美的夫人,抬手捧住自己的下頜,慢慢的,往後一仰,等待輕微哢嚓一聲,那顆漂亮的頭顱便從頸上剝落。
達奚盈盈眼睜睜看到,一團霧氣似的東西從她空洞的脖頸上冒出頭來,先是化作紙片一樣薄的形狀,然後稍作運力,揉搓壓擠。
很快,脖子變長了,頭變圓了。
赫然是一個獸首人身的怪物。
她把頭顱放在台前,那是一顆與崔崢嶸有著相同模樣的腦袋,連表情都複刻得完美無瑕,此時正微闔雙眼,麵帶微笑,遙遙望著前方,目光所及之處,正是達奚盈盈與崔淼藏匿的方向。
她緊抿唇齒,壓下喉頭一聲驚叫,黑暗中,嘴已被人堵住了,轉頭一看,崔淼麵色煞白,同樣也是目瞪口呆,慌裡慌張地跟她比劃了一個口型:
“怎麼辦?”
她回:“先看看吧。”但還是緊張地透過櫃縫鏤空處,往外窺去。
那物背對著他們,看不清模樣,呆坐在鏡前,一動未動,俄而起身出門。
達奚盈盈負手在後,下意識按向腰間,卻驚覺自己未帶佩劍,摸了空,又懊惱又失望。
思忖間,又有腳步聲傳來,愈來愈近,停在櫃前三步遠的地方,半點動靜不聞。
達奚盈盈後腦募地一緊。
同時,眼前視線邃然昏暗,櫃門似又被何物給遮擋住了。
達奚盈盈伸手一推,紋絲未動,周圍一切完全凝固住了,迎麵像是墜入了無儘的深淵。
第一次有了恐懼的感覺,讓她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因為櫃門之上陡然一抹亮光劃過,從縫隙裡刺進一雙赤紅之瞳。
她在黑暗中看到一雙眼睛。
“抓到你了,小道士。”
……
胸口一陣鈍痛,仿佛被巨石擊中。
李適之半躬身伏在案上,手中握著的雙陸骰子迸濺而出,攪亂棋盤,中斷當前的對弈。
天子麵前,實屬大不敬之罪。
殿內宮人斂聲屏息,隻恨不能把頭埋進地底。
好在皇帝並不介意,隻甩手將黑子扔進棋盤,看著他,無奈苦笑:“好好與你商量個事,又耍性子在我這兒賣慘。”
“臣失態了。”李將適之咬牙坐正,“碰巧犯了舊疾,恕不能陪陛下遊戲了。”
李隆基愕然,窺見他臉色發白,手捂胸口的樣子,模樣真真的,不似作假,這才慌神,傳令宮人速速去請醫正。
不料李適之擺手拒絕:“老毛病了,歇一歇就好,便不勞陛下費心了。”
“你我同出一脈,這點小事也值得跟我客氣。”李隆基來回踱步,“身子不適,你早說就是了,何苦死撐,我又不會逼你。”
午後天子忽然來了興致,急詔幾位親王兄弟入宮擊毬,年紀的帝王仿佛精力永無止竭,午夜夢醒,又詔李適之入殿玩起了雙陸。
滴漏漏箭隨著時間一點一點沉入水下。
李適之瞥見漏壺所指,儼然已過子時。
他叉手躬身行禮,勉力擠出一點笑容,道:“陛下體恤臣弟,卻不肯放水,臣弟好不容易進宮,還沒從您這兒掙得一點月例錢。”
聽這語氣,似含了些戲謔之意。
李隆基笑道:“當真無事?”
李適之肯定地答道:“無事。”
李隆基大手一揮,終於舍得放人,等李適之告辭轉身離去,又補上一句:“你這兩日留在宮內好生歇息,不日便要啟程去往驪山,莫說身子不適又來告假。”
回到左衛值宿官廨,李適之繃緊的心弦一刻未曾停歇,急忙喚醒李鬆陽,問:
“你進宮時,她人在何處?”
她?李鬆陽略挑眉頭,兀自琢磨一番李適之話裡的深意,能讓他牽腸掛肚如此費心之人,恐怕除了府裡那位,便再也沒有旁人了。
於是便道:“聽了你的話,亥時就出門了,現在這時候……”他凝神沉思,“估摸應該已到杜府了。”
達奚盈盈是個閒不住的,聽聞杜府出了命案,定會不惜犯夜也要逾牆探個究竟,白日進宮前李適之故意強調一句“任何事情,須得等我回來再議。”,目的就是為了刺激達奚盈盈。
她常與他對著乾,越不讓她去做,她偏要做。
李適之很清楚,自己體內的異樣,多半還是源於某人。
唯有她生意外,他才會這般痛徹心扉。
“你去杜府走一趟,遇到他二人,必要時多幫襯一下。”
這話說得尤為謹慎,李鬆陽重重點頭,提步朝外而去,行至半路,又突然折身,看了一眼李適之,歎口氣道:“可我覺得,三郎你這兒比較需要我。”
李適之微笑著搖頭:“不必了,記住我的話,好好護她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