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完全黑了,月色混沌而迷蒙,長安城萬籟俱寂,間或可聞幾聲啾唧的蟲鳴。
杜府內宅堂院,重簷掩映的清冷院落裡,從正房到偏廳,出了大門連綿至坊內十字街,連道旁的槐樹和榆樹都係上了楮紙白幡。
杜佑民的靈柩停在堂屋安厝,明器、紙錢、魂燈,呼啦啦擺滿了大半個院子。
闔府內外皆著縗服,整齊立在奠案北麵哭喪。
受帝王禮遇恩待,天子賻賜甚厚,布帛、粟米、金銀器皿從大明宮一路浩浩蕩蕩抬進了杜府靈堂,上門吊唁的隊伍太多,直到月中方才散去。
子時初刻,等到最後一批吊客也陸續走得差不多了。
院牆根處兩條人影趁守衛不備,一前一後,悄無聲息地摸進了正堂。
崔淼先一步攀上屋頂,回身拽了達奚盈盈上來,借由月色的遮掩,小心伏低身子。
杜佑民的頭七法事做得還算隆重,除了披麻戴孝的奴仆侍娘,連法門寺的僧人都一並請動了。
達奚盈盈尋了個合適的角度,側目去看。
隻見一身斬衰喪服的杜群正坐在廊下,獨自飲著悶酒,胖胖圓臉醉得通紅,也不知喝了多少,等奴婢走近相扶,偏頭“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熏得奴婢們險些栽一跟頭。
崔崢嶸指揮下人將杜群送回臥房,回頭又見眾仆紅著眼眶兀自強撐的模樣,分明就是困的,哪裡像在立哭,乾脆一並打發下去,留下兩個小廝輪流值夜。
堂院寂靜深深,崔崢嶸麵朝杜佑民靈柩垂首而立,長長的背影,在淒冷的月色下顯得尤為孤獨蕭索。
崔淼盯她半晌,隻覺得無趣,忍不住道:“十四,你說的好地方,就是大半夜不睡覺,跑來杜府瞧熱鬨啊。”
達奚盈盈搖頭,小聲與他耳語道:“師兄不覺得有疑嗎?崔夫人腳上的東西,哪有正經人家姑娘會戴這個的。”
崔淼愕然怔了一下,果然循聲望去,但以此時藏身的角度,隻能看見崔崢嶸粗布毛邊齊衰喪服下的渾圓溝壑,他雙耳一熱,臉色有些微不自然:“我沒注意,那什麼?是個香囊?”
正堂燈燭熒煌,仲秋子夜的風從長廊深處吹拂而來,昏黃的燭火在崔崢嶸周身投下模糊的光暈,讓她的背影看起來略顯單薄。
她縗服裙裾被風牽起一角,短暫地露出一線浮動的銀光。
正是一枚銀香囊。
達奚盈盈自顧說著:“我幼時在一本前朝手抄的古籍裡,曾讀到過一個關於妖狐的故事。
“話說晉朝有一駙馬,名喚桓溫,有日帶著部下前去打獵,當時正下著大雪,在臨江城西,發現草雪上冒出氣來,察覺其中定有異物,彎弓搭箭。那物應弦而死,取出一看,是一隻老牡狐,腳上戴著一個絳紅色絲絹香囊。”[1]
“狐狸身上燃香,倒是件稀罕事。”
“狐狸體味重,慣常用香,遮掩身上的氣味。”
“這話怎麼聽著這麼耳熟。”崔淼騷著頭道,“你的意思是,崔夫人她一個大活人……難道會是狐狸變的?”
達奚盈盈托腮:“我可沒說,不過望見那隻香囊,有感而發罷了。”
唐人嗜香如命,銀香囊幾乎是男女貴族必備之物,崔崢嶸燃香並不奇怪,可怪就怪在她佩戴香囊的方式,不在衣內,不在床幃,偏在腳上。
事出反常必有妖,巧合嗎?
她不信巧合。
達奚盈盈回首,指了指後院的位置,無聲比了一個口型:“師兄,走!”
崔淼悄然跟上,卻是滿腹猶疑與抵牾:“現在要去哪兒?”
“換個地方瞧瞧。”
一回生兩回熟,有過前次入府看診的經曆,達奚盈盈探起路來簡直如魚得水。
出正堂入內院。
約有半百步的距離,跨過一灣水池和兩座假山,繞過中堂,兩處跨院,往北又走一段。
還是那間雕梁畫棟的起居室,門外卻無侍婢家僮值夜守門。
大約都去奠案哭靈了。
達奚盈盈疾步推門而入,再三確認無誤,一轉頭,見崔淼立於階下,遲遲未動,便問道:“師兄,怎麼了?”
崔淼見她姿勢熟練得令人咂舌,想來平日沒少乾這事,驚得下巴快要掉到地上:“不好吧,畢竟是女兒家的閨室,我一個大男人……”
一語未了,達奚盈盈反跳起來,推著他的後背往前走:“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我都是出家人,修得可是名門正派。”
崔淼躊躇不前,兩眼望天,耐不住她撒嬌耍賴,不甘不願地走了進去。
達奚盈盈隨手把門一關,隔簾望向屋內。
屋內陳設一概未變,可原先那些練字的尺牘卻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窗下那張四足長寬的條案上,擺著一卷薄書。
說是書,也不過薄薄兩頁紙。
素縑製成,僅僅數尺長。
字形筆畫走勢歪七扭八,不似梵文,也不似吐蕃文,卻有點類似道家的符籙。
總之奇奇怪怪的,天書一樣晦澀難懂。[2]
達奚盈盈隨手翻看兩卷,那邊崔淼便已急急慌慌低聲叫了起來:“有人來了!”
廂房外傳來輕微腳步聲響,一股若有似無的沁香,透過燈熏繚繞的空氣,飄然撲鼻而至。
兩人急得原地跺足,目光在屋內環顧一圈,儘可能尋找一處匿身避險之地。
堂屋一眼便能望到頭,案幾、睡榻、帳幄、地氈絕無可能隱匿藏身。
床底空間大,倒是能藏人,但裡頭黑魆魆的,肯定臟亂憋悶極不舒服。
達奚盈盈左顧右盼,一腳踩上窗沿,半個身子已經跨出窗外,被崔淼揪住後襟撈進懷裡,在門閂落下的最後一刻,推開櫥櫃藏了進去。
櫃子原立在榻邊,本沒有多少空間,塞進兩人已是極限,達奚盈盈不得不努力蜷縮起身子,騰出地界,供崔淼屈膝蹲下。
櫃門是鏤空的,屋內點了燈,裡麵可以清楚地看見外麵景象,外麵則不容易望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