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疲苶,達奚盈盈睡得很不安穩。
她在黑暗中輾轉反側,盯著頭頂的帳幔。
恍惚中,聽見有人喚她:“盈盈……”
是個陌生女子的聲音,模樣看不真切。
她閉上眼,緩緩入夢。
夢裡幻境交錯,斷斷續續閃過幾個模糊的畫麵,卻不是她所熟悉的終南彆觀。
江南煙雨沐浴著太平,初春的季節洋洋灑灑落下一場大雨。
雨水急澆如注,官道泥濘不堪,馬蹄踏著轍印,把一捧落花碾進淤泥。
紺綠江雲圍繞著夕陽的倒影,江水空闊明亮,與水上霧氣相連。在黃昏時的急鼓聲中,一輛碧油香車從這裡疾馳而過。
隻聽馬蹄嘚嘚,後方遠遠駛來數騎,鞍上坐著一群蒙麵的騎手。
達奚盈盈站在江畔,看見騎手縱馬馳近,手起刀落,一顆還未閉眼的頭顱從車前滾落下來,絞進車底,被馬蹄踩成肉泥。
溫熱的血濺在她的臉上,江水儘染,是一片赤色的紅。
“盈盈……”還是那個陌生女子的聲音,“我就把她交給你了。”
臨彆之詞戛然而止,一柄橫刀自她肋下穿過,她甚至還未來得及再多說一句話,便已氣斷聲絕,倒地而亡。
女子裹著繈褓倉惶而逃,卻怎麼也跨不出這彎江河水,雨越下越大,劈裡啪啦淋在她的臉上,江水上漲,漫過她的胸腹,連她懷裡抱著的嬰兒,也一並吞沒。
達奚盈盈驟然驚醒,猛地翻身坐起,觸手一片冰涼,原是額間爬滿細密的冷汗。
做這奇怪的夢已有些時日了,反反複複都是撞見二女被人誅殺的畫麵,看似荒誕,可夢裡那個嬰孩的名字,卻又像是冥冥之中某種暗示,令她不自覺地聯想到,此事或許會與她的身世有關。
達奚盈盈匆匆起身,一番梳洗完畢,才發現日頭偏西,快巳時了。
她照例去庖廚尋吃的,廚娘一見她來,笑得樂開了花。
“留著的,在灶台上麵。”
揭開那口特地為她準備的籠屜,取出裡麵三層雙魚銅杅。
有駝蹄餤、金鈴炙,和一碗熬得稠稠的甘露羹。
她坐到窗下那張高幾案後,添了一份熱酥酪,小口吃著,卻有些食之無味。
廚娘們各自分工,正在烹羊宰魚,刀剁在案板上的聲音震天動地,那羊甚至未哼一聲便死了。
達奚盈盈想到夢裡的畫麵,那名車夫的頭顱也是這般被人一刀砍去,脖頸頓時豁開一個大口,那圓滾齊整的紋路,可不就如手中這隻鎏金銀碗。
這麼一看,更吃不下了。
廚娘忙得熱火朝天,正哼哧哼哧給一隻肥羊剝皮斫肉,邊捋胳膊邊道:
“今天把活乾完,明天就好過多了,郡王不在,咱們可以好好歇兩天。”
達奚盈盈嘴邊還掛著一口沒吞下去的餅餤,奇道:“郡王不在?什麼時候的事?”
廚娘又麻利地剖開鱖魚的內臟,扔進桶裡涮了一遍,仔細用鹽醃好,取下腰腹間的寬巾擦了擦手,眉飛色舞道:“昨兒傳出來的,煉師不知道嗎?”
“我……”
“你不知道,我說給你聽。”廚娘擠過來,笑著打斷她的話,“我娘家表妹的舅舅的女兒的弟媳婦如今在大明宮當差,她傳出來的消息,絕對錯不了。”
“煩請娘子告知,是何消息?”
“聖上已經下詔,明日啟程前往驪山練兵,王公大臣們皆在隨行之列,連皇後也要去的,郡王既是宗親,又是左衛郎將,這種時候,少不得要留在聖上跟前護駕。”
達奚盈盈心頭咯噔一下,飯也不吃了,三步並作兩步跑到靜思園,卻沒想好如何開口,猶豫著不敢叩門,手抬起,忽又放下,反反複複,猶疑不決。
徘徊間,門扉猛然被人推開,李適之緩緩步了出來,上下掃她一眼,皺著眉頭道:
“鬼鬼祟祟地在外麵做什麼?”
達奚盈盈微笑起來:“有一點事,想請教郡王。”
李適之嗯一聲,看也不看她,折身往裡走去:“進來。”
達奚盈盈趕緊理正衣冠,跟著進到書房。
門扉開了又合,隱約有光短暫地滲漏進來,略略有些晃眼。
她擇了個稍遠的地方剛要坐下,李適之微抬下巴,示意她到自己身邊來。
達奚盈盈心裡念著事,自然應了:“我聽人說,殿下要去驪山,陪聖上練兵?”
李適之淡淡地道:“嗯。”
達奚盈盈又問:“是明日出發麼?”
李適之冷淡依舊:“嗯。”
“那殿下什麼時候回來?”達奚盈盈俯身過去,與他視線相撞,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淺淺的瞳仁,像是吸飽了水的墨汁,深深望進他眼底。
“怎麼?”李適之眉梢輕挑,看向她的眼神若有似無地閃躲了一下,“今日倒是打聽起我的事來了。”
達奚盈盈撓頭道:“殿下自己說的,有事需得等你回來再議,你若不在,府裡沒人做主,我都不敢擅自行動了。”
“我不在,你平日也沒少出去折騰。”他毫不客氣地刺她一句。
達奚盈盈一噎,底氣頓時折損大半:“昨晚我去杜府的事,殿下莫非已經知曉了?”
李適之輕笑一聲,不答反問:“鬆陽說,你二人追著一隻狐狸滿大街地亂跑,若非他出麵擺平了巡夜的武侯,你和崔淼如今還在武侯鋪裡吃板子。”
達奚盈盈不服氣道:“我那是有正經差事的,並非無故犯夜。”微一沉吟,還是道,“當然殿下出力最多,往後我定結草銜環、執鞭墜鐙報答您的大恩。”
想到連日以來,這麼白吃白喝、白住白拿多少有些心裡過意不去,她誠懇稽首以表忠心。
可惜李適之不吃這一套,反問道:“你查到什麼了?”
“那隻九尾狐,極有可能就是殺害杜佑民的凶手。”
“狐狸殺人,有點意思。”他突然來了興趣,“說來聽聽。”
“我與師兄第一次與九尾狐打交道,是在杜佑民的靈堂,它幻化成崔崢嶸的模樣,被我們撞破當場。
“我原以為,它的目的在於死去的杜佑民,想取他的髑髏戴首以助自己幻化成人。可細想之後,便覺不對。
“牝狐要變婦人,要用已逝婦人的髑髏頂蓋,牡狐要變男子,也要用死逝男子的髑髏頂蓋,取來戴在自家頭上,對月而拜。九尾狐是一隻牝狐,不可能會對男子的髑髏有興趣。它不是在杜佑民死後來的,那便是在他死前就已化人入府了。而這個人,就是崔崢嶸。
“但當我和師兄識破牝狐的奸計,將它趕出杜府時,並未發現真正的崔崢嶸,她或許早已不知所蹤。”
“這隻是你的推測而已,有什麼證據嗎?”
達奚盈盈登時泄了氣:“暫時……還沒有。”
“那你不用管了,有司已經接手,朝廷會給杜府一個交代。”他一句話堵住她所有的期望。
“可是……”她急忙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