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長安城,沿著官道疾馳,到傍晚酉正時分,儀仗終於抵達新豐湯泉宮。
皇帝禦輦先從正殿駛入,後妃次之,衛隊留下原地休整,宮人們懷抱細軟陸續進宮安置。
李適之處理完左衛營的差事,回到分派的內殿,簡單梳洗一番,換了身窄袖翻領胡服,吃過光祿寺送來的湯餅,剛預備歇下,門卻被人叩響了。
他推門而出,一見來人正是李成器,未語先笑:“還以為你們都去陪聖上湯沐浴了。”
“想到你了,過來看看。”
李成器拍拍他的肩,徑自入內坐下,手裡拎著一隻酒鐘,傾壺而飲。
“從宮裡出來,一路見你心神不寧的樣子,怎麼了,有心事?”
李適之搖頭:“聖上難得出巡,我陪侍左右,自然是要上心些。”
“少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李成器笑罵,“我還不知道你,那點心思就差寫臉上了,說吧,可是心裡有人,離不開,牽掛得緊。”
李適之垂著眸,說不出什麼感覺,隻長長歎了口氣:“算是吧。”
李成器挑眉,似乎有些難以置信:“女人?”
李適之麵色一訕,怎會聽不出他話裡玩味之意,苦笑著說:“是。”
李成器訝然,反倒有些意外他的坦誠,原以為,自己在他麵前套話,怎麼也要費些精力的。
“莫不是府裡的……”
李適之卻一反前態,正色道:“崔夫人失蹤了,就在昨晚,看來長安城又要多一樁命案了。”
……
入秋以來,已數月不曾落雨,關中乾旱,百姓人乏饑困。
朝廷遣使賑給,凡名山大川,皆令人祈禱祭祀。[1]
這日晨起,達奚盈盈剛吃過朝食,崔淼就已忍不住冒頭出來,拉起她便往外走。
“十四,走,看熱鬨去!”
達奚盈盈滿麵興奮,甚至等不及崔淼細說,趕緊三步並作兩步地跟了上去。
豈料,正巧與李鬆陽撞個正著。
“庫真,走,看熱鬨去!”
達奚盈盈急忙喚他。
李鬆陽一聽便來了精神,說起玩樂可是眉飛色舞:“太好了,我正愁出去找不到人同行,趁時辰還早,咱們先去,占個前排。”
達奚盈盈腳下不停,隨口問道:“庫真說的與師兄說的,可是同一個地方?”
“今日不是東西兩市‘鬥樂’嘛。”他說得舌燦蓮花,“你們難道不是奔著這個去的?”
每逢大旱,朝廷詔令祈雨,東、西二市便會組織鬥樂,由商賈出資,提供讚助,兩市各自推選代表參賽,以定勝負。[2]
今秋以來,關中旱情不斷,雖有朝廷賑災緩解部分壓力,可天不遂人願,入了冬,遲遲不見下雪。司天台斷言,明年開春,必定又是一場大旱。
西域胡商最是熱心慈善之事,武皇時期,造天樞於洛陽定鼎門,不僅捐錢百萬億,且逢大旱,朝廷每每招令祈祝時,總會帶頭出資,為民祈雨。
這幫家夥極其富饒,花起錢來可謂毫不手軟。
朝廷不禁,任著他們折騰,故兩市“鬥樂”之風,由來已久。
達奚盈盈原是聽人說過,長安豪商富可敵國,一路走來,看著眼前熙來攘往、花天錦地的繁華勝景,還是忍不住暗暗咋舌。
“所謂盛世,也不過如此了吧。”
崔淼拊掌悅道:“也就聖上不在,否則今兒人還會多些。”
李鬆陽點頭附和:“是啊,長安一半人跟著去了驪山,剩下的一半人,多數都跑來觀禮了。”
今日兩市閉坊,購物采買一概取消,遊人商客們全數湧入朱雀大街。有人領舞,有人踏歌,人頭攢動,盛況空前。
少年郎君、妙齡仕女往來其中,朱門貴婦、健婢豪奴絡繹不絕,皆是衣飾琳琅,豐肌腴膩,釵頭金片爍閃,頸上瓔珞垂掛,裙裾搖曳間,腰間墜有的葡萄花鳥紋銀香囊散發出縷縷不絕的芬芳,濃鬱的香氣鋪滿整個街巷。
其熱鬨程度絲毫不遜於昔日帝王出巡。
達奚盈盈儘目四望,注意到,寬闊的黃土地麵,是用鐵鍬一寸寸砸實壓平的,車馬馳騁其間,纖塵不染,如履平地。甚至為了觀看的舒適度,百姓可以不被人群踏起的塵土影響視線,商人們反複灑油澆鑄了地麵,大街平滑如砥,光亮如鏡。
雖說眼下長安已到初冬的時節,天氣凜冽苦寒,但坊市兩側的矮牆卻是以椒和泥塗壁,置身其中,連空氣似乎也要溫暖濕潤許多。
越往前走,越能感受到此次活動的盛大與奢靡。
朱雀大街中央,搭起一座四十尺寬三丈高的方形彩樓,樓台仿造太液池中蓬萊島太液亭的樣式,為抬梁式木構架,歇山雙重簷頂,層層遞進,四角翼飛,樓內兩側各設木階,可直通二樓。
達奚盈盈幾個趕到時,台下早已站滿了人,男女老少,攜老扶幼,引得無數百姓爭相觀看。
胡商已布置好彩帛和帷幄,正組織樂班有序進場,安排坐席,調試弄音。
來自教坊的樂工們匆匆抱著羯鼓、拍板、篳篥、琵琶、箜篌、長笛排隊列陣,上到二樓,錚錚然奏起舞樂之聲。
斜陽當頭,人群熙攘,一陣報時的街鼓遠遠傳來。
大夥兒急急忙忙朝看台湧去,如炸了鍋似的拚命往前擠。
有離得稍遠的,被人群衝散,像達奚盈盈這般溫吞的,自是站在後麵,勉強充當起了背景板。
李鬆陽和崔淼一左一右護著她,雖也努力地追逐大流,但很快,又灰溜溜地回來了。
“這群人到底有沒有事做啊,怎麼天天跟著湊熱鬨。”
身旁有人竟然還能接上他的話:“你有事?那你彆來啊。”
李鬆陽一噎,徹底不說話了。
達奚盈盈無語望天,早知就不出來受這罪了。
過了片刻,在眾人熱切的注目禮下,一個身披夾襖、高鼻深目的胖胖胡人薩保終於登台,右手按肩躬身麵朝台下示意,然後張口吟誦起了禱詞。
無非是些“水官解厄”、“大唐威武”、“天子萬年”雲雲,毫無實質性的歌功頌德,又竭力吹捧了一番大唐皇帝陛下的英武神勇。
套話年年說,卻無人買賬,吆喝著要他趕緊下去。
又過了約有兩刻多鐘,踏歌聲起,樂班換了支節奏輕快的曲風,歡快地奏起西域小曲來。
兒郎們起哄嬉笑著,大約十個彈指,比賽便真正開始了。
東市此次最先出場,登台的乃是一個懷抱琵琶的樂手,名喚董庭蘭,號稱“大唐第一國手”,精通音律,極善演奏,一手琵琶技藝天下無雙,是宮廷教坊三千女伎的授課恩師。
達奚盈盈原是不太愛聽這些舶來之樂的,可架不住百姓們熱情,還是抬頭向前望去。
董庭蘭橫抱琵琶,屈膝麵向眾人一禮,然後靠著胡凳緩緩落座,身子微微前傾,左手扣弦,右手攏撚,玉撥勾動四弦,輕輕一劃,清越悠揚的音符便如流水一般從指尖流瀉而出。
奏的是傳世名曲—《綠腰》。
《綠腰》為大型音樂曲目,非琵琶一門樂器可以獨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