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溪風不知道重樓究竟有多麼喜歡他的聲音。
每天變成不同的人去同一條河邊喝水,然後側耳聽一聽。聽完就走。
以重樓死要麵子活受罪的驕傲,能夠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但他這個不想讓彆人認出來的掩飾,到後來卻令他自己覺得該死地後悔。
那時候的溪風,聲音漂亮得如同清溪滴石,泠風入鬆,以非常大無畏的神色對著魔尊重樓道:“我想變成一隻翡鳥。”他的目光清明堅定,看著重樓,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
其實原本也隻是一個陌生人。
“為什麼。”重樓的臉隱在黑暗裡。
“因為……”溪風的聲音柔軟地一個停頓,“……她是一隻翠鳥。我想要配得上她。”
重樓當然知道她是誰。水神水碧,因為溪風的歌聲而來,每天在河邊守候,希望能見溪風一麵。
身為夜鶯的溪風為自己的斑駁黑羽而自慚形穢,一直不敢出現在水碧麵前,但水碧能留在人間的日子馬上就要結束了。終於,溪風鼓起勇氣,選擇向族中古老相傳的傳說中的魔尊求助。
傳說,魔會在月圓的夜晚出現,向有要求的人索取代價。
於是重樓有些惱怒地想,認出來就認出來好了,被側目就被側目好了,他比水碧待在溪風身邊等待的時間更久,憑什麼現在被當做好像是月圓之夜才湊巧出現的反麵角色。
但重樓怎麼可能說出來。
所以他隻是道:“你想好用什麼來交換了嗎。”
交換,或者說是以物易物,簡單明了,是最古老的智慧,體現了要得到必先付出的法則。
溪風回答得毫不猶豫:“我有價值的隻有聲音,我願意用我的聲音來交換。”
“你確定?”
“我確定。”
“即使隻有一天?”
“……即使隻有一天。”
重樓眯了眯眼:“本尊最近還發現,本尊缺了一個仆人。”看得見溪風的錯愕,重樓冷笑,“小東西,魔是一種不可理喻的生物,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他要索取的究竟是什麼代價。”湊近溪風,撕夜般的血紅雙瞳盯住他藍色的眼睛,“你甚至不知道這到底值不值得。”
溪風在這樣的對視下竟不退縮,隻是道:“我當然知道這值得,因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也知道你在做什麼。”
“哦?你知道我在做什麼?”重樓退開,語氣輕蔑而不屑。
他怎麼會知道他在做什麼。一雙陌生人。
“你提出苛刻的條件,想讓我知難而退。”溪風的聲音頓似靜水流深——那是另外一種感覺的聲音了,“我不會退的。我隻是不明白,你為什麼會對向你獻祭的人這麼反感。”
重樓怒道:“小東西,這不是你該管的事情!”
溪風的話刺痛了他。他是重樓,魔界至尊,為什麼現在會在這裡,愚蠢地為一隻輕視自己的蠢鳥生氣。
如果他真是喜歡溪風的聲音的話,大可以在拿到這個漂亮聲音以後,愛怎麼處置怎麼處置。
也許隻是因為,他不爽自己所珍視的東西被彆人——即使是這東西的主人——隨意糟蹋。
“好吧,小東西,既然你這麼堅持……你當真想清楚了自己付出的是什麼,得到的是什麼?”
“聲音,仆役——換得一天形態的改變。”溪風握緊了拳頭,下決心似地吐出一口氣,小聲地,“用過去與未來,換取一晌之歡。我知道。”
在重樓將溪風變成徹頭徹尾的魔的時候,他看著溪風緊閉的眼,垂落的眼瞼之後不知是驚濤駭浪還是碧海藍天。
這樣的一雙眼睛……甚至連每一根眼睫都堅定得可怕,似乎不懂得顫動。
重樓就在那一刹那覺得心底一空。
他親手扼殺了這隻河邊的精靈。
從今以後,蘆葦與水草間再也不會流動著那樣的歌聲,令神也停步,魔也沉默。
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天天到那條河邊喝水,隻是單純地,為了聽一支歌。
“對了,我不叫小東西。我叫溪風。”
這是那人用那個聲音說的最後一句話。
很久以後,重樓終於學會了在溪風麵前抱怨。
“廢話。我當然知道你叫溪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