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慶三年榴月七日晌午,玉京薛府。
婚儀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禮條條皆備,依著慣例有條不紊地履行。薛嵐做了十來年的鄉君,婚事自然也比照著其他大長公主之長孫女來,種種事宜隻需按慣例和規矩一一來辦,個人的意誌在其中其實並不十分要緊,但若有的臉的,宮中派來督導的內侍也會酌情通融,麵子和銀子夠了就什麼都不叫個事兒了。俗語有雲,有錢能使鬼推磨嘛,其實有錢還能讓磨推鬼呢!
她有些百無聊賴,按理說新嫁娘會非常忙,但她遠遊歸家還不足半年,奶奶和娘親心疼不己,又心有餘悸,婉轉地提醒過兩次,她也就順應長輩的心意,減少出門了。她們期望她能在出閣前多多修養,最好養得紅光滿麵,興頭些地出閣子,畢竟大概女兒家一生也就這一次——雖然她們自己麵臨的,是送走養了十八年、千嬌百寵費勁心意的女兒,把她送到陌生的家庭,去做彆人家的受儘磋磨,百般用心討好姑舅丈夫、戰戰兢兢的新婦子。
她沒有想那些,那些都無所謂了。反正都是要嫁的,嫁誰也無所謂,她又嫁不成蔡中玉,也不能像白桔的妹妹一樣,和丈夫兩個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單出來過日子……過去那一年來生活的刀光劍影和時不時的戰戰兢兢、朝不保夕的恐懼似乎已經淡出她的人生,隻是偶爾會在人群喧囂中突然刺過來。原來大元也隻是如此,群賢稱道、萬國來朝、國泰民安也不過如此,國朝已經到了看不見的拐點,但那極少數看明了的人不願去發逆耳忠言,他們怕得罪當權者,怕這份榮華熱鬨一經揭露再不複返……先帝後期施行仁政雖好,但此行畢竟有利有弊,如今養出的一批蠹蟲庸人仗著資曆、地界更不將新帝放在眼裡。大抵也隻有玉京的貴族們才能一擲千金隻為一些金石玉器、美妓俏倌,他們看不到平靜下的波濤洶湧,看不見關外的異族的動亂,也看不到豐州的流民難民,她的丈夫、好友、同窗也大都屬於此類貴胄王孫,而她也身處其中,如何算清白無辜,如何例外?她已不敢再想下去了。
她這樣恍恍惚惚地走神,像一具精致又毫無破綻的傀儡娃娃一般,被長輩們安排著也許是她此生之中最大的典禮——即送她離家的婚禮。他們為她精心打扮,替她細細準備將來會用到的一切,從千工床、房前桌、紅櫥、床前櫥、衣架、春凳、馬桶、子孫桶、梳妝台到綾羅綢緞,四季衣裳裙褲,手帕襪子鞋子袍子,甚至壽衣壽材……有了十裡紅妝,那是否可以用這番浩大換去一份比翼雙飛、白頭偕老呢?“我看是不能的,奶奶當初也是那樣,娘也是,十裡紅妝也不過是盛大的禮物傳達,她們被埋葬了一生,在這深宅大院,從一個大院子被送到另一個小院子,都是院子,都是囚和困罷了!”她隻能搖頭苦笑。
薛嵐越發煩躁,就好像有什麼東西一頓一頓地朝她的胸口捶過來,她不敢大喊大叫,也叫不出來,好像被框住了一樣。她用力扯了幾把頭發,又痛又急,自虐似的,想以此發泄卻終究難以自解。此刻她隻想跑出去,最好逃到一個無人之地,竹林也好,草場也好,戈壁灘也好,甚至豐州也好,隻除了此地。匆忙間,她草草換了身便裝,便逃也似的去找白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