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鬼，但和鬼也相差不幾了。

知府夫人身染重症，已半年未露真容，這在滄州早就是公開的秘密。

一年前，蘭芝進山上香。適逢暴雨，山路傾塌，蘭芝與仆從失散，一夜無蹤。穆清姚焦慮無措，隻差把整個謁陵山翻轉過來。那也是一個暮春時節，滿山的桃花似乎不受時節左右，兀自開得燦爛勃發。點點殷紅潑墨般散在蒼勁的山脈之上，如女子鋪撒的腮紅。蘭芝便躺在其中一株媚麗的桃樹下，斂裾靜衣，雙手交握胸前，真真是“人麵桃花相映紅”。在場的人都說蘭芝不會是人，怎能是人，她活脫脫就是落凡的仙子啊。然而，這被奉為仙子般的人兒卻在還家的當天夜裡瘋了。半夜時分，突然雷電大作。蘭芝被青芒的光劈醒。睜開眼，空洞無物。任憑穆清姚怎麼呼喚都毫無反應。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蘭芝才開始轉動眼球，嘴裡喃喃有詞。穆清姚貼近耳朵細聽之下，臉色大變，一把摟住蘭芝，緊緊擁在胸前，輕聲撫慰著。蘭芝卻猛然癲狂起來，牙咬手抓，詛咒發狠，嚎啕大哭：“我要死了，我不要見人，我不要見人。你們都會害我，你們都想害我。桃花，桃花，救我，救我。”如此這般折騰到天明。微弱的光芒透過窗紙射在蘭芝額前，穆清姚才覺著蘭芝漸漸平複下來，身子綿軟無力，神情卻清朗了一些，複又沉沉睡去。癲狂反複了幾夜，哭叫嘶喊一次比一次嚴重，口中的話也越來越齷齪凶狠。且幾次掙脫穆清姚的懷抱，險些扼死柳絮，燒死管家。穆宅的下人都說夫人被臟東西纏住了，要請大和尚來做法事才鎮得住。

法事做了七天七夜。

蘭芝也哭喊了七天七夜。

第八天清晨，蘭芝竟自行梳妝打扮，神清氣明地喚醒和衣而臥的穆清姚。嫣然笑處，半月之事竟似煙消夢滅。從此宅裡再無人提及。穆清姚趁勢遣散了大半家仆，隻留下幾個長年相隨的老人。蘭芝自此後深居簡出，有時連房門都不見邁出一步。更是以身體不適為由，與穆清姚分居而處。柳絮倒頻繁外出，所做之事，人人心知肚明。蘭芝近日一而再再而三提及納妾之事，還說謁陵山上求簽得了支上簽，需尋得一三月三時三刻出生且八字屬陰的女子才可為穆家開枝散葉，廣增人丁。穆清姚多虛應。不曾想柳絮真的尋來這麼一個女子，而且這女子竟然就叫桃花。穆清姚想起那晚蘭芝口中呼喊桃花不休，心下便一直鬱結難抒。平生第一次違拒蘭芝之願，異常堅決。他賭不起，失去蘭芝，他賭不起。可是他卻忘了，蘭芝從來都比他更為固執，固執到以命相拚。穆清姚不懂，實在不懂，為何在子嗣上蘭芝如此執著。完全不在意無所出，那是假的。但若命定如此，隻要兩人能相屬一生，又何其有幸！蘭芝捧著他困惑的臉，拉近自己，耳鬢廝磨著，細細柔柔的聲音便落進他的心裡。她說，清哥哥，你不懂是因為你不如我這般把你放在心裡。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穆清姚不明白！尤其當蘭芝的行為越發怪異後，他隻覺胸中一股業火燒得他寢食難安。蘭芝開始完全隔絕人群，連柳絮都見不上她一眼。更讓人難於理解的是，她命人紮了數十個人偶，衣裝各異，代替她出現在日常的場合。

有時候穆清姚也開始懷疑蘭芝是不是正如旁人所說，已經不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