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路往北臨近淮河域,地勢趨平,人流要密集一些。
人都是好好走著,不知誰喊了一句什麼,接著圍繞著一個點散開一片空地。
空地中心的少年挑起一雙桃花眼,向一處瞥過去,那邊的人登時退出幾步開外。
少年垂下眸,看著自己染了一身血的衣服,皺了皺眉。
臟死了。
這身血一看就不是他自個兒的,身上又沒配刀劍,看起來就像徒手屠了一個村似的,也難怪這些人大呼小叫的。
他隻管自己走到一個客棧,向掌櫃的拍下一塊銀錠。
“一間上房,打了熱水送到房裡,再去買身能穿的衣服送來,剩下的銀子都歸你們。”
去了這身血腥味,不管是進京,還是辦事,都要方便些。
是年年春,朝堂前鋪了一地厚雪,白的晃眼,倒顯得那宮頂的琉璃瓦春初新筍般綠的奪目。
殿前悠悠踱來一個男子,男子不過半百,然體態發福得近乎不成人樣,卻審美奇異地身披一件臃腫的狐裘,睥睨著眼前的老宦,道:“聽聞蘇大人前幾日收了一個外支的孩子?”
“沒想到王大人管的如此之寬,連蘇某的家事也要管嗎?”蘇騫笑了笑,回敬道。麵上不顯,心裡卻納罕道,這外支孩子分明是自己私下裡收下的,本不為外人所知。
這是府裡出了王阜的探子,不過,這麼快就把自己藏的探子賣了怕是不可能,要麼,這探子藏得頗深,要麼,不止一個,失了一個還能補上。
“這怎敢當呢?”王阜裹緊身上的狐裘,語氣溫軟造作,眼神卻掩不住狠厲,倒也不用藏,全京城誰人不知他王阜最憎惡蘇騫這表裡不一的狗官。
蘇大人回府時,自然也不痛快,趕走了幾個看著像是王阜的眼線的侍從還不能順眼,蘇夫人一通“好言相勸”,蘇大人才消了氣,對那外支孩子的態度也冷了三分。
北地荒涼,遼河以北,即使夏天已露出腦袋,也還是蕭瑟頹唐的緊。
“大人,多披些衣裳吧,莫著了涼。”
“我說了,沒有外人在時就叫我禾豐。”他不肯披鬥篷,冷涼的夜更使他清醒,看得清形勢,認得清方向,“算而今已經打了近三年了,我軍和敵軍都前所未有的疲憊,正是生死存亡之際,一旦鬆懈,便是一死。敵軍已打到北燕關,我們明日辰時進軍北燕山,在出山口候敵,關隘狹窄,遼軍不易通過,必會分散兵力,將隊伍分為東西兩支,前後入關,我們先力擊其中一支,他們合並起來人數眾多,分散來卻不如我們。加之我軍熟悉關內地形,此時機不能失。”
北地地圖儘數眼前,卻太過陰冷,禾肖年不知何為前方。
“唉。”南蒼歎了口氣,“將軍……”
“我剛說的你記住沒有?還有,我說了,你不要再叫我大人或是將軍。”
“將軍,這裡是軍營,你我關係再好,我在軍營也該合規矩,喚你一聲將軍。”南蒼道,“將軍所言,我已記於心中,自是不敢怠慢的。”
麵對南蒼的疏離,禾肖年歎了口氣,順著唇縫散開一團白霧,“無彆來信了嗎?”
“還未,他在這種事上總歸是要更穩重些。”
禾肖年看了南蒼許久,道:“罷了,若是無事,你便先退下歇息吧,明日還有一場惡戰。隻要,我們把極北軍引到這片山道,借山口地勢……”
“極北軍怕是不能乖乖入套。極北王阿爾赤比他爹還是有一點手段的。”
“這倒是不必擔心,我自有打算,唯一容易的遺漏點在於我們一旦把他們圍困,其實同時也困住了我們自己,能用之策不過就一種了,分散打擊,同時分出一部分人繼續圍困殘軍。不說這了,太晚了,明日一早跟其他幾個軍的將領一議便可。”
“將軍,”南蒼垂下眼,“我今日來,其實是有一封家書。”
“東京來的?”禾肖年蒙了層北地寒霜的眼睛驀地亮了亮。
還能是哪兒來的?南蒼抿起嘴,無奈地笑了笑。
“……是。”南蒼從裹了好幾層的厚衣服裡掏出那封經了好幾隻手才送達的皺巴巴的信。
他顫巍巍地接下,盯著那封印許久。
吾兒親啟,見字如麵。
“將軍,我先退下了。”南蒼很有眼力見地退了去。
他眼睛隻盯著那封書信,聞言一揮手,顫抖著撕開信封。
展信佳,勿念:
阿年,想你出兵,以近三年,不知你何時能夠凱旋回京,特寫此書以盼兒歸。
上次與你相議之事莫要再論,吾意已決。
遼地天寒,去年阿爹給你寄去狐裘一件,夜裡涼氣入骨,你記得披著,莫要著寒。軍營之事阿爹不懂,隻希望吾兒平安歸來,莫要過於操勞。
另有一事相告,一月後有一柳氏親戚前來造訪,你若回家,便能和他一起敘舊。
禾肖年暗自歎了口氣,大帳外,是吹角連營,月明星稀,隻有帳內人,懷抱著家書一封。
阿爹,等這場勝了,我便回去,回家看您。
人言,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可這並非夜晚,頂多算黃昏將近,更莫談月色,便是連一絲風也未起,柳家大院卻是突發命案,柳老爺毒發身亡。而當時,柳老爺正招待的人,是風塵仆仆,不遠萬裡前來投靠柳家的窮書生——柳言歡。
柳言歡一向運氣差,可這次就不隻是運氣差亦或是晦氣的問題了,偌大一口鍋扣在他腦門上,他就是說又怎能說清呢。
毒偏偏就下在了他不愛吃的一道菜上,他一口沒沾,這讓誰看都是他下的毒。
偏偏這衙門還“查出”他下毒的動機,說什麼柳言歡隻是他柳家旁了不知幾代的旁支,前來投靠卻遭到柳老爺拒絕,一衝動便下了毒,害死了柳老爺。
其實,前半句是沒什麼問題,可是柳老爺是一老好人了,又是好酒又是好菜地照顧他。鑒於此,下人們偏偏不樂意給他做證,憑什麼你一個不明來曆的窮弱書生就能得這好處,我拚死拚活照顧老爺也沒這待遇啊!
現在沒了柳老爺這座靠山,柳言歡更是如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了。
柳家勢頭正好,在朝廷發言權也足,其他官員一聽聞柳家大老爺柳誌玄讓一沒身世的毛頭小子毒殺了,紛紛攛掇管這檔子事的給那小子點顏色瞧瞧。
鬨著鬨著,這口大鍋便愈發的大了,現在聽說要搞個什麼秋後問斬,柳言歡在獄中默默歎了口氣。
月色透過小窗照下來,灑在逼仄的牢房裡,劈頭蓋臉的打在少年身上,一身囚服寬大地掛在他瘦骨嶙峋的肩膀上,更顯瘦削。他沒精打采地耷拉著頭,頭發亂蓬蓬地披散在地上的茅草上。
他瞥了一眼近旁的跟他同住一個牢房的獄友,這個人耷拉著腦袋,一直昏睡著,散發著一股令人作嘔的味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死了。
換做今天早上他剛剛進城的時候,是做夢也想不到城裡的第一個夜晚,是在這小小牢房中度過的,他的意氣風發,他的信心滿懷,隻消一天便打回原形,煙消雲散。
他可什麼都沒做呢!
他也不是不想大罵一通,以他的文采不會落得一句說不出的地步,可是他實在是太累了,眼皮已經開始打架了,秋後問斬什麼的,無所謂了,他說得天花亂墜也不會有人聽的。
在那隻不知道是什麼的鳥叫第二聲之前,柳言歡已經會周公去了。
清晨空氣微涼,角弓聲愈加清亮,馬蹄輕快,一騎輕騎自南熏門入,踏著剛剛越過房梁的陽光,沿禦街直奔皇宮,將號角聲拋擲腦後,不及多時,捷報便傳遍汴梁城。
大軍是於巳時到達皇城的,為首的一位騎著一匹高頭大馬的便是禾將軍了,且不說那人有多俊朗瀟灑,隻道身下那匹馬,一身黑亮的毛,馬鬃長而飄逸便是頂好看的了。
禦街兩側擠滿了人,比肩接踵,大多是黎民百姓,前來湊熱鬨的文武百官則三兩坐於茶樓上倚窗而望,鑼鼓聲響徹汴梁城,歡呼聲亦是如湧潮浪。
“聽說沒?咱們常勝將軍又打勝仗啦!”
“沒想到,這禾將軍打仗這般英明神武,威懾四方,長得還如此俊俏。”
“可不是麼,誰若是嫁了禾將軍,那真是祖上積了幾輩子德。”
“所以你就莫要癡心妄想了,禾將軍是我的。”
“……”
“哎,我聽說呀,那極北的首領一聽說禾將軍來了,嚇得都尿褲子了。”
“才不是呢,我聽說那首領一看見將軍,就嚇得行三叩九拜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