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著禾肖年摘給他的大梅花枝子在樹底下刨了個洞,把一個鴿子籠提溜出來,然而裡麵那隻可憐的鴿子已經兩腿朝上倒著,死了。
他撇撇嘴,“這就凍死了?真沒出息。還想拿著送個信呢。”然後那隻死鴿子就被丟到了某位皇子的寢宮門口。
用他的話講,扔了浪費,嚇個人正好。
柳言歡自小就是惡劣的。
“喲!這不是柳家大少爺麼?”幾個皇子笑了幾聲,一點也不收斂著。
那孩子彎了彎眉眼,“給各位皇子請安。”
“柳家大少爺就不用請安了吧?畢竟,連名字都沒有的,請了安,我們也不知道怎麼回,你說是吧?”
柳言歡悠悠然道,“是啊,不過,這聲柳家大少爺我還是受著吧,畢竟,能從你嘴裡吐出這麼雅正一詞,倒不多見。”
話裡有話地說他們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趙佶不怒,反倒哈哈一笑,“柳家大少爺伶牙俐齒,此等賢才,往後入朝為官,我們定要重用的。”
“啊……”柳言歡拖著長腔,一雙眼似笑非笑的,把那幾個皇子笑出一身雞皮疙瘩。
一位公公提點道:“幾位皇子再不動身去校場,陛下就要怪罪了。”
校場?那幾位皇子忽地想起來還有這碼事,心裡一涼,心道明兒都下不了榻了。
“馬都備好了,幾位還不去?”柳言歡笑了笑,眉眼彎彎的。
於是那日,幾位皇子飽嘗了一頓什麼叫“竹馬踉蹌衝淖去?【注1】”,騎的不是竹馬,但確確實實一個個都踉蹌衝淖去了。
隻是柳言歡的目的實際上並未達到,他們還是沒有學會什麼叫自作自受。
然而這個惡劣的、四處戲弄人的種子,像是一直住在柳言歡心裡,從他出生起就在了。
是以,柳言歡一直相信人性本惡。
直到禾肖年樂嗬嗬地幫了他。
他在某一日看到蘇東坡在《子思論》中提及了“人之性有善惡而已,二子既已據之,是以揚子亦不得不出於善惡混也”。
他覺得蘇子其言有理。
尤其是在他阿爹拋下他之後,他的一切信仰崩塌,隻剩蘇子的那些話在支撐著他?。
柳言歡陷在回憶裡。
“你說,你後來要是跟著我阿爹學了武功,咱們就是同門師兄弟了。”
“唔。”柳言歡心不在焉地應著,“什麼時候?”
是何時呢?
是入宮那日之後不久吧?
那時大雪封了路,禾肖年立在雪裡,對他笑了。
禾肖年想,男子漢大丈夫的怎會有生的如此好看的?
比他手裡的花兒還要豔。
他折下的梅花,落了雪,拿在他凍的發白的手裡,已經很豔了。
“想拿花兒來賄賂我啊?我又不是大姑娘,而且,我說了,我不跟你爹練武。”柳言歡樂出一口白牙,譏諷著眼前傻樂的男孩,“將軍的孩子還不及我高,你不回家好好長個兒,倒跑到這兒來與我耍嘴皮子?”
禾肖年不樂意了,“我不及你高?”
他站在柳言歡旁邊比劃一番,明明差不多啊。
“那這花,你還要不要啦?”
“這花兒倒生得好看,你折也折了,還是給我吧,我阿娘不喜歡,阿姊也得喜歡。”他搶過來時,指尖相碰,冷到極處,反生了熱,燙得他差點丟了花兒。
“你拿了花,就要去跟我阿爹練武。”
他怔愣在那裡,不錯眼睛地盯著他。
禾肖年想,他要把花還回來了吧。
然而,他聽見他鄭重地道:“那好,明天辰時等著我串門。今兒個,先陪我去逛一逛禦道,我想吃街口那家的冰雪冷丸子,他們家好久不開了,今天總該開門了吧?”
“哎!”禾肖年想告訴他自己還要跟先生讀史,就已經被拉走了。
禾肖年覺得寬袖麻煩,就拿護手束住了,柳言歡沒地方抓,就直接捏了他的手腕,手指緊緊壓著他的手腕,是一種很實在的抓法。
“對了,你不是要讀書麼?我教你呀!你喚我一聲先生,我把我學的都教你。”
“你什麼毛病?”
柳言歡扭頭看他,以為他嫌自己沒大沒小,小小年紀要做人先生。
“大冬日吃冷食?”
柳言歡停了腳步,怔怔看著前麵,沒有回頭,“沒人跟我說冬日裡不能吃冷食。”
“……可你的手很涼。”禾肖年道,“我請你去吃瓠羹【注2】,等到了夏日,再請你吃丸子。”
柳言歡的手又緊了緊,“好,你說的,說話不算話是小狗。”
禾肖年就著柳言歡的腕子捉了他的手,“我帶路,你拿好花,不要走丟了。”
可是,到最後,先說話不算話的,是柳言歡自己。
喝完瓠羹第二日,查封的人就來了。
那輛馬車載著柳言歡一家離了京,卻沒載走柳言歡童年所有的歡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