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幾更重春又離京 花火漫天……(2 / 2)

夜,又沉入了寂靜之海。

草蛩聲代替了窗外吳儂軟語的外鄉人。

他明日又要離開這裡,結束這場綿延八年的仇怨,然後重新踏上四處漂泊的長途,自此不再問世事,也無力再問世事。

至於禾肖年,待他完成了這些,他就再也配不上那個滿心仁義賢德的將軍了。

破敗裹挾著時間的衣角,一條條撕碎給他看,腐了他所信仰的一切,蝕了他的心。從此回憶蔓生了邊野,真實的,虛假的,將他包圍了去,窒息著,卻也靠此存活著。

那個汴梁城最潮冷的秋天,應天府卻燥成了一團火。

柳言歡就應景地在江家點了一把火。

一把猩紅烈烈,一簇火樹銀花,伴隨著江家老少的慘叫聲結尾,照亮了柳言歡麵無表情的麵孔。

在蘇慕楓眼中,那時的柳言歡美得驚了一城丹桂,也恐怖得嚇了一府惡鬼。

一炷香之前,阿爹告訴他,有個汴梁來的姓柳的年輕人在江家點了把火,要燒死江家幾十老少的時候,他隻是想,或許此人偏生姓柳,偏生從汴梁那邊趕路而來。

“他與江家有仇。”

蘇慕楓臉色轉成青碧,“父親,您暗中調查他?”

蘇父滿不在乎地擺擺手,“那可是汴梁來的,我敢調查他?”

蘇慕楓皺著眉頭,顯然不相信這番說辭,“那您是如何得知的?”

蘇父在他小腿上踹了一腳,罵道:“你現在翅膀硬了,可以隨便質問老子了是吧?”

“沒有。”

蘇父帶著些得意,道:“他過來跟我講的……”

“走水啦!快!”

柳言歡瞪著那個人,輕輕一笑,銀刃一甩,道:“誰來救火,我就殺誰。”

火光給柳言歡淡薄的臉上染上了殺戮之色,卻沒增添半抹活色,在滿院嘈雜的慘叫聲和燃灼的劈啪聲中,隻徒增了死寂,像一個烈焰中的幽靈。

“收手吧,柳言歡,他們罪不至此,他們中還有老幼婦孺,他們是無辜的。”

柳言歡沒轉頭,聲音不大,卻在這火場之外格外清晰,“現在知道過來了?”

蘇慕楓停下腳步,道:“我來找你。”

柳言歡瘮人地笑出聲來,“不過是來告饒的,哪裡是來找我的?”

“為了讓我過來,屠了一整個府邸,值嗎?”

柳言歡眼裡閃著光,仿若是從冥府裡映照出來的,“值啊,目的這不是達成了嗎?”

蘇慕楓感覺難以置信,“你燒了江家,就是為了叫我過來找你?”

柳言歡眯起眼睛,“怎麼?不可以嗎?這是我特意給你點的煙火,好看嗎?”

“你瘋了。”蘇慕楓喃喃道。

“不,”柳言歡搖搖頭,“我一直都瘋。”

“……”

“我找你爹問江家的事,你爹就把他們做的事情告訴我了。不過,主要還是為了你來找我,要不然,我也不會殺那麼多人。”柳言歡看著火海中的人,笑得像是在欣賞一件傑作,“這火的顏色真好看。你說呢?”

蘇慕楓深吸了一口氣,竭力去忽略那些慘叫聲,“我爹怎麼會告訴你那些?”

他是追功逐利之人沒錯,但是在這種事上總該有底線在的。

柳言歡聳聳肩,“隻要給出條件,他什麼不會說?我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因為我知道你。”

蘇慕楓突然說不出話來,因為他知道他是對的,他隻是在自欺欺人罷了。這些事情對於他父親來說沒有任何利弊之說,自然沒有什麼可說的。他規避了大半輩子,還是無可避免地成為了他爹那樣的人。

柳言歡眯起眼睛盯著跳躍的火光,那光芒在他臉頰上跳著霓裳羽衣舞,耀出了一片燦爛,可在這種情形下,蘇慕楓隻覺得陌生,甚至於可怖。

“你的一生才剛剛開始,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你完全可以改。”

“怎麼改?”

柳言歡轉過頭看著他,“跟我走。”

蘇慕楓嗬嗬笑起來,“跟你走?然後改掉我的過去,好成為你這樣的瘋子嗎?”

柳言歡歎了口氣,“我視你為知己,你卻看我像瘋子。”

“你自己承認的。況且,知己?你說,這世間哪有互不了解的知己?”

“不是互不了解,我懂你。”

蘇慕楓掐住柳言歡的手腕,“是,你懂我。那你哪怕給我個機會讀懂你呢!”

柳言歡臉上的驚詫過眼雲煙,轉瞬變得淡漠,“我很抱歉。你說你喜歡我,那你能原諒我嗎?”

“柳言歡!你他娘聽聽你自己說的什麼!你根本不懂什麼是喜歡!你就是個瘋子!你現在求著我跟你走,原諒你,你到底是還想利用我什麼?你覺得我就這麼傻?”

“我沒覺得你傻。”柳言歡實話實說道。

“你覺得我會信?”蘇慕楓冷笑道。

他撒謊撒得太多太好了,如今就連實話也徒遭懷疑。

柳言歡無話可說,他盯著火光,感覺到一絲寒冷,比汴梁城的寒霜天還冷,冷卻了他那雙瞳。

蘇慕楓看著他冷下來的那雙桃花眼、含情目,想著他陪著他走過這麼多歲月,他們山間的小憩,藏書閣中的流連,清修時的偷懶,一切都不作數,都是利用,是欺騙,他自欺欺人什麼呢?他們兩個什麼都不是!

直到他喚了一聲“慕楓”,那時柳言歡已經料到這大概是自己最後一次這般喚他。

因為蘇慕楓的神情已經因為絕望而變得扭曲,那少年抬起臉,清秀的臉上已是魔鬼般的笑,連聲音也變得邪魅狂狷,“言歡,我當初隻是想憑借些幫助,好逃離那裡,誰道你那麼傻,以為我真的喜歡你啊?隻要我想達到的目的,沒什麼是我做不到的,不管用何種手段,必須做到,也一定會做到。”

“我沒指望你是真喜歡我,我隻是想和你一起去遊曆山水,我們說過的。”

如果他同意了,以後有的是時間去了解他。

可蘇慕楓已經不在乎了,他不想成日裡對著一截開不了花的枯木,一塊融不了的寒冰,他已經累了。

他欺身向前,吻上了惡鬼的唇,不願供奉,不求沉淪,好像隻是為了在這大片的煙火中不做些煞風景的作為。

花火漫天,他隻采擷眼前一朵。

或許他們都瘋了,才一朝淪為知己。

或許他們都是惡鬼,從冥府一道,逆黃泉溯遊。

他沒時間等枯木逢春,春風化雨。

但是一份膾炙,他隻需淺嘗輒止,隻需品得滋味,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