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實在不適合上班族的工作。
因為我太懶散。
且無心。從來不會見風使舵,八麵玲瓏,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討好上司,維持同事。
每年的評先都不會落到我頭上,既使每個人都知道我乾的活最多。
發福利永遠是最後那份挑剩的歸我。他們都早已習慣我可有可無的態度。
是的,我不會去爭。有時,甚至忘了拿回。
仲秋節的月餅,過了春節我翻出來。它們已穿上慘綠的長毛袍子。不知和濕暗的牆角瘋長的黴苔是不是一個族譜。
它們躺在我麵前,屍體般散發著腐敗的甜腥。
我一言不發扔到垃圾筒裡。後來,所有類似的東西我就把自己那份讓給彆人。
雖然得到的那人並不會說我一個好。他會心安理得地想。反正她一個人也用不著。
我亦不要他的感謝,無論虛偽或真誠。
你一直是這樣淡而冷的表情。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態度。
這是翔對我說的話。
翔是朱彤的男朋友。
我和朱彤住在這個城市的邊緣。確切說,她並不是我的朋友。隻是我的合租者。在這個冬天。彤住的房子非常溫暖,這是我最愛的。也是我對房子唯一的要求。我出生在冬天。而一到冬天就會手腳冰涼。
我看到了彤的求租廣告,搬出公司的宿舍,帶了電腦、散亂的衣物、書籍、唱片過去。
我不做精美的食物。我隻吃能維持生命的東西。
我習慣於一隻夜行獸的生活。在另一個空間。比如網絡。
彤說寒玉,你得了網絡綜合症了。
我笑,我說我知道。
我上街,一個人。我會擎一塊熱氣騰騰的烤白薯,東張西望。這個城市有種叫雪花酪的小吃。是打碎的雪蓉澆上酸梅湯、蜂蜜、花生、果仁、芝麻、葡萄乾、櫻桃。看起來熱鬨、豐盛又滿足。我愛在冬天吃它。奇怪的是,結冰的冬天也有人賣。吃起來會冷得直打哆嗦。
我常常會吃著吃著就笑起來,很快樂的。瘋子似的無所顧忌的快樂。
我不說話,我買東西。把手指掛在腰帶上。看所有街道上倉皇而木然的人們的臉。給自己吹一兩聲響亮的口哨。
我很小就會吹口哨了。姥姥為此大發雷霆。她很傷心。因為她想讓我成為一個好孩子。
我的姿態是那種快速的墜落。或者說,我從來沒有飛翔過,如我想象的那種曼妙而驕傲的飛翔。這是宿命的。我自從有記憶起就這麼認為。
我有不過二歲的記憶。然後便是一大段的空白的斷層。
其實我是渴望飛翔的,哪怕隻有一次。就象我渴望能給姥姥一次的安慰。但我從來不會說上一句讓她高興的話。我是個訥言的自私又孤僻的孩子。
雖然我是如此地依戀她。直到我離開她。她溺愛我。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們相依為命。她不是我的親姥姥。
記憶中姥姥有一雙粗硬皴裂的手。卻溫暖又靈巧。老家的院子裡有苦楝樹苦澀而模糊的香氣。很高很高的樹乾筆直地伸向天空。開那種淺紫色的一簇簇細小的花。結一堆堆淺黃的果實。姥姥會敲開用它們粘膩而辛澀的果肉抹在手上。防裂。但是姥姥的手一到冬天還是會有許多的裂口。結痂的象一張張黑色的呼喊的小嘴。而新裂的會滲出血來,不久又會變黑。
我撿了許多許多楝籽仍不能治好姥姥的手。這讓我煩惱而傷心欲絕。
冬天的夜裡,這雙手會輕輕拍打我的背哄我入眠。將我的手塞到她腋下,將我凍僵的腳夾在她的腿中間。而我雪片一樣脆弱的膝蓋會頂在她柔軟又溫暖的小腹上。這樣我會很快就睡著的。
手腳的冰涼是自始至終貫穿冬天的記憶。
從十歲以後,再也沒有人這樣捧著我的手腳,哄我入睡了。我常常一個人蜷著身體,把膝蓋貼在自己柔軟又溫暖的小腹上,雙手交叉著伸到腋下,這個姿勢讓我感到舒適又安全。
或者用自己的手捧著去暖。手心、手背;手背、手心。翻來翻去。
有時,醒來腳仍是冰冷。而臉上也是同樣濕涼的淚。
我非常溺愛自己的腳。大概是經常捧著它們睡緣故。並且無論冬夏,它們既不會出汗也不會乾裂。一雙襪子幾天也沒有異味。真是難得。
我愛在夏天光著腳走路,足心踩在地上的冰涼讓我迷戀。或趿著絲緞的薄拖。朱紅的底色,盤錯纏繞著青碧的莖葉,銀白烏黑對接的花瓣,金黃的蕊。淩亂而有序,蜿蜒著爬近我蒼白纖細的足踝,如深情而絕望的吻。
我買那種一眼就看上的,而又不是太貴的東西。有時,我也會不帶一分錢地出門。如果有一樣東西讓我迷戀,但我不能買到它。我就不再看它。我知道我能擁有的是什麼,這是一種很清醒的痛苦。
我指給他們我要的東西,然後付錢。有一次我甚至看到他們悲憫的神色。因為我隻用眼睛和手勢說話。
他們交頭接耳,指指自己的嘴互相交換一副“多麼可憐”的眼神,再用一副“我了解了”的表情對我使勁地笑。善良的人們。
但我仍然麵無表情地接過東西,轉身就走。我聽到身後的竊語:是個啞吧。可憐呢。那麼年輕漂亮的女孩子。
我狂笑。為這最後的一句話。是自以為是的殘疾才讓他們對美貌的標準寬容。
我從來不是一個美麗的女人。除了在網上。
就像我從來不是一個聽話的孩子,這個、沒有除了。
在網絡中,我千變萬化,如妖似仙,如狐似魅,傾國傾城,顛倒眾生。
彤說不要把網絡當飯吃寒玉。要趁著年輕趕快抓住幸福,好好享受美好的愛情,象我。不要錯過哦。
是啊是啊。我笑。誰象我們朱彤這麼漂亮這麼好福氣,又找一個翔這樣的鑽石王老五。
我知道自己擁有的是什麼。
我隻愛我得不到的那個男人。宿命的。
我依恃的,是我的手。那雙敲打鍵盤的手。那雙十五歲時,被第一個握住的男孩子稱為柔若無骨的手。
還有腦子。
我以此為生。我浪費青春。我心安理得。
彤是那種活潑明媚的女孩子。青春而朝氣。是電視台娛樂節目的DJ。晚上她是一健美操俱樂部的兼職教練。她很忙。象隻快樂而匆忙的小鳥。
她說寒玉。你這樣不行,死氣沉沉如千年女鬼。要不跟我去跳操吧,保你活力四射。
我笑而不答。
她永不會知道我曾在D廳裡狂舞如蛇,直至滿場皆停。亮彩影粉,鑽飾淚片。黑色蕾絲胸衣上儘是貪婪的眼。及腰長發,卷曲淩亂,飄飛如雲。瘋狂而迷亂。這些埋藏如古墓壁畫般迷醉的場景,我不願再想起。
我學著把自已遺忘。我在努力。我可以做到。我做到了。
我曾整夜整夜地聽重金屬搖滾導致右耳暫時失聰。而我現在隻聽戲。京劇。豫劇。越劇。黃梅戲。昆曲。秦腔。喧鬨的鑼鼓。伊呀的胡琴。西皮流水。唱不儘的悲歡離合。那樣緩慢又不厭其煩。
我不化妝。看黑白電影。我和我的同事從不來往。業餘時間我寫作。上網。我沒有親友。
而朱彤迷張惠妹。謝霆鋒。辣妹和後街男孩。
她喜歡鮮豔的顏色,包括衣服,鞋子,包袋,化妝品及一切的日用品。高興了會把手指染上十種絢麗的甲油。紅潤的臉,粉嫩的唇。栗色的短發。凱蒂貓的手機袋,透明的鬆糕鞋。飛揚的A裙。一大堆的朋友。
但這些差彆並不影響我們相處。也許,是因為這個城市。我隻有她這麼一個朋友。或者,是她單純的快樂。
我們總是會選擇那些不會傷害自己的東西。比如一個像朱彤這樣朋友。
但愛是無法選擇的。還有生命和出生。如果讓我選擇,我會選擇做朱彤而不是寒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