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後,高墨一行人啟程回了C市。塗嫿沒有去送,倒是亞卓很辛勤的跑去送了一遭,回來還對著塗嫿訴了半個小時的不舍之情。塗嫿聽著也隻是笑,沒有說什麼。她知道這孩子難得遇上一個知己,並且這位知己段數還頗高,心有不舍是預料之中的事。她偏過頭,看向窗外,昨夜的一場細雨早已經沒了蹤跡,窗外陽光普照,濃烈熱情,正是五月好時節。
這些天來,高墨偶爾會來塗嫿家指導亞卓畫畫,大多時候她都在家,遇見是難以避免的。塗嫿對此,從未發表過任何看法,到後來,竟成了一種習慣。有空的時候,她也會坐在小教室裡,聽二人談論美術,等到兩人都說累了,她會慷慨的變出些小吃犒勞他們。一日,亞卓跑去他們公司落腳的客棧觀摩學習,半天下來就和設計部上上下下混的爛熟,回來後無比興奮的把所見所聞添油加醋的講給她聽,比如設計部的人如何厲害,比如小組長龍澤是怎樣一個老好人,比如他們對高墨又敬又畏,塗嫿每次都被亞卓說書似的描述逗得笑個不停。
昨夜的雨落下時,她和高墨正坐在鎮子上的小酒館裡喝酒,他不曾提要走,她便也不提相送。兩人相對而坐,交換著彼此的童年和夢想,時而噓唏時而暢快大笑。木質的長椅帶著雨氣的濕潤,騰起的炊煙燃起絲絲繞梁的溫暖。暖黃的燈光下,他的麵容溫和平靜,仿佛就了這江南水鄉之雅,生出一股彆樣的溫潤之感。一整晚的時間,塗嫿都心生懶意,她靜靜的聆聽著外麵的細雨聲,連一根手指都舍不得妄動。微妙而芬芳的味道盤恒在兩個人之間,仿佛某種靜默的回答。
他送她回家,兩個人慢慢的走在濕漉的小巷裡,肩膀摩擦著,時而分開時而碰撞。塗嫿喝了不少,有些迷糊。她感覺自己回到了極小的時候,聽完了媽媽讀的童話故事,一個人奔跑在幽靜的街巷裡,尋找那個會提著街燈溫柔等待的英俊王子,小小女孩的乾脆奔跑,以及胸腔裡清晰的心跳聲,帶著羞澀的期待,仿佛下一秒就要躍出咽喉。她想,自己將來一定要嫁給一個和童話故事裡溫潤如玉的王子一樣的男子。長大以後,她卻愛上了一個遙遠如暮的男子,這個男子,沉穩大氣,與溫潤二字毫不相乾。她的脖子上還掛著他送給她的戒指,她做了一次落跑的新娘,又在這江南水鄉與他重逢。酒館裡他彆樣的溫潤又浮上她的心頭,溫暖撩人。他在她家門外站定,輕輕的在她的額上印了一個吻,轉身告辭。她失神的望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裡,恍惚像做了一場夢。
塗嫿看了眼還在誇誇其談的亞卓,如果不是他,她真的會覺得這七天,不過是自己的一場夢。
高墨走後,塗嫿生活如常,散步,畫畫,給孩子們上課,周而複始。一周後,她收到一封C市寄來的信,熟悉至極的筆跡,刺得她心頭微顫。
嫿,
上一次給你寫信,是多久的事情了,我已經不記得了。很久沒有拿筆寫字,所幸沒有退步。你總說W鎮是一座有魔力的小鎮,現在我相信了。我本也以為,錯誤的事情,停止是最好的選擇,可當我看到你戴著的項鏈上的戒指時,我忽然不那麼覺得了。人總不能因為害怕被拒絕而再失去一次。你我二人這盤棋局,九年下來,如今也算一比一平手。竟然平了手,自然有再來一局的可能,總要生出勝負才好。你說呢。
墨。五月。
信很短,寥寥數字,像極了他一貫的風格,卻又與從前不同。那時候高墨的信,一張A4的白紙,上麵的畫占去了三分之二,剩下的空白和文字各占二分之一。像這樣單純的傾訴,還是頭一次。仿佛他寫信來,隻是為了說這些隻言片語。
塗嫿又看了一遍,才把信細細收好,折回封信裡。再見高墨,她並不如她表現的那麼平靜,她需要苦苦壓製自己的心緒,才能對自己的不舍視而不見。小鎮的平靜生活,讓她放逐了對他的不舍以及想念,她本以為一切就這樣下去,直到忘記了他,她再回去C市。
她留下那樣一封絕然的信,他卻沒有看進心裡。她一直以為,橫在他們之間的,是她的父親,他的姨父,他們彼此失落的六年,直到現在,她才慢慢看清,橫在他們之間的,仍舊是彼此的脆弱。或者說,六年前,是他的不信任推走了她,六年後,卻換成了她自己,她無法信任,所以逃離。
你來我往,如今打成了平手,他們是否已經看清了彼此的心。她看著信封上飛揚的字跡,不禁心酸。酒館的雨夜又繞上她的心頭,絲絲溫暖。在一切已經清楚明了的現在,她該不該再愛一次。
她忽然想起從前,看似她愛他多一些,實則不然,若不是如此,又怎會走的乾脆。難道說她信他們兩人緣分深至此,不,她從來都不信,她故意離開,故意放逐,她不過是想看看,他是否會追來。她根本就是在賭。沒想到,論誠實,二十五歲的塗嫿竟比不過二十七歲的高墨。
塗嫿收起信,放在抽屜裡,又從抽屜裡拿出一張明信片,寫了起來。
高墨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沉默的看著窗外的景色。下班高峰期,街麵上的人流湧動,車與車,人與人,都是極近的距離,那麼近,卻沒有一絲牽掛。曾有六年的時間裡,他也是這樣,每日匆忙的行走在城市的夾縫中,忙碌且孤單,他甚至幼稚的期待著某一日會與她在人群裡相遇,儘管他深知她在另一座城市生活。即便是萬能的時間,也沒能淡化他的期待。他忽然想起那座溫婉的江南小鎮,想起那個身穿墨綠衣裙的女孩在河邊對他說結束時寧靜的側臉。
結束?怎麼可能。
他走到桌前,看著文件堆最上麵放著的一張明信片,淡淡的笑了笑。
墨,
這是小的時候,院子前的大樹,現在已經不再。你說的棋局,我雖不懂,卻也願意一試。五月快樂。
有畫,還有短短一行字,像足了他從前的風格。剛拿到手時,他足足愣了好幾分鐘,才扯出一抹苦笑。他總算知道,他曾寄給她的那些所謂的信,帶給過她什麼樣的感受。
W鎮意外的相見,不是讓他明白二人之間緣分多深,而是使他明白,若不好好運用這緣分,終有一日是要失去的,並且再也找不回來。如果說過去他是存著僥幸的心裡,讓他的感情無法立足,讓她無法相信,那麼如今,再來一局,定不會再重蹈覆轍。他早已經在她說結束時理清了他們之間的情感,不再猶豫和徘徊。
五月底的C市,已經有些微熱,夏日的味道慢慢逼近。去年這個時候,他剛剛回到這座城市,不過一眨眼,便是一整年的時光。
手機提示聲打斷了他的回憶,屏幕上彈出“去姨父家吃飯”的提示,他這才想起答應了要回去吃晚飯。他簡單的收拾了一下,離開了辦公大樓。
“小墨,找到她了嗎?”吃飯時,墨涵忍不住問道。都過去好幾個月了,兩個孩子的事情沒有一點進展,她不免有些著急。
“……五月初的時候,公司組織去W鎮,我在那裡遇到她了。”高墨是知道這個姨媽的心病,也不隱瞞,如實回答道。
“W鎮?她怎麼會在那裡?”
“那是她的老家。”
“這麼巧?”墨涵詫異萬分。
“我說吧,這就是緣分啊。”沒等高墨回答,單華就插嘴道。
“那你怎麼不把她帶回來?”墨涵沒有理會丈夫的調笑,而是認真的問道。
“我想給她一點時間。”高墨回答的也很認真。
“……這樣也好。”墨涵見他說的認真,知道他心裡是認定了那個女孩,她看了眼自己的丈夫,最後還是甚麼都沒有說。如果時間可以消磨這一切,也未嘗不是件好事。總是記著的人,也是很累很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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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
亞卓剛剛從高考的噩夢裡釋放出來,開始整日整日的呆在塗嫿的小教室裡畫畫,有時候也幫著她教孩子們畫畫。這一日一大早,他拿著一封信,衝到袁奶奶家裡。
“嫿姐姐,你的信。”
“噢,謝謝。”塗嫿接過素白的信封,沒有看,隻是拿在手裡把玩。
“高先生寫給你的吧?”亞卓見此,好奇道。
“……你怎麼知道?”
“他教了我幾天,我難道還不認識他的字。”亞卓第一次見高墨寫字就佩服了,他自己的字不如他的畫,高墨卻是畫也好字也好,不枉他一場崇拜。
“去!小孩子!”
“嫿姐姐,高先生是不是你男朋友啊?”亞卓沒有理會她的話,想起高墨手上的戒指,繼續問道。
“!瞎說甚麼呢!”塗嫿不禁翻了個白眼,她身邊為什麼都是些八卦精神十足的人呢。
“就問問唄,反應那麼大做什麼,心裡有鬼吧。”亞卓看著塗嫿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煞是好看。
“再說不借你地方畫畫了,讓阿姨把你抓回去看店!”塗嫿被他看的心裡發毛,直嗬道。
“我畫畫去啦。”亞卓見形勢不好,腳底抹油溜進了教室。
塗嫿見他走了,才展開信紙讀起來。
嫿,
還記得去年六月,你們雜誌社的特展嗎,那時候顧文雍也在。我遠遠的看著你們,第一次羨慕起青梅竹馬這件事。後來偶然一次在街上遇到他和白書雙,他問我是否曾認真問過你,我說不出話來。我不曾問過你,直接就下了論斷。就像三個月前的你一樣。
棋局既然開始,是否應該相信彼此的棋品。
墨,六月。
這是高墨第一次主動說起顧文雍,語氣平和。塗嫿從不否認,在她二十五年的人生裡,顧文雍舉足輕重。他很重要,非常重要。他們之間,不是愛情,亦不是友情,而是一種很深的牽絆。她不期望高墨能懂,隻希望他不會因此而誤會什麼。若說還能如少年時那般肆意,大抵也是不現實的。雖也有些遺憾,但人總不能止步不前。十七八歲的塗嫿或許眷戀著顧文雍的守護,而現在,她隻想看著他一直幸福下去。
她又細細的讀了一遍手裡的信,隻覺得,人的潛能果然是無限的,那麼沉默的一個人,也會寫出這樣的話來,放在當年,說什麼她也是不會信的。她收好信,走進小教室。亞卓畫的認真,沒有注意到她走進來,她輕手輕腳的坐在最後一排位置上,看著眼前的少年。
亞卓的畫與高墨的不同,顏色淡雅,線條很細膩,和他白淨的外表很是相配。相由心生,大概真是有些科學道理的。高墨的畫,是濃鬱的,色彩豔麗的,一如他張揚的自信。
她就這樣靜靜的看著眼前的少年,想象著十七八歲的高墨,是否也曾這樣,一個人在房間裡認真的畫畫,心裡滿是夢想。
“卓卓。”
“!嫿姐姐,你嚇我一跳。”教室裡太過安靜,亞卓嚇了一跳,手一抖,畫錯了一筆,“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