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一章 惡人是我(1 / 2)

惡人是我 魏刀刀 8994 字 9個月前

01

彆指望我會可憐你,俞明明。你可惡極了。

彆用你那濕潤的黑眼睛看著我。我恨極了你這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你總是善於利用自己的柔弱,將這樣那樣的缺陷不動聲色地轉化為彆人對你死心塌地的愛憐。你慣會用你那無辜的眼睛找尋我,讓我無處遁形,甚至讓我覺得自己惡貫滿盈。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從來沒有你這個弟弟。

——摘自柯媛的《美少女日記》

02

第一次見俞明明的時候,我13歲,在上初一。

我穿著肥大的校服,背著同樣肥大的臟粉色書包,一邊吸溜綠舌頭冰糕,一邊聽書包打在背上的啪嗒聲。

老柯老早就說這天要帶我去吃頓海鮮大餐。海鮮在C市這個內陸城市實在是太金貴了,這種奢侈又美味的食物對我有著致命的誘惑力。所以,我放了學便往約定好的電線杆那走,老柯說他修完今天的最後一輛車就來接我。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你。

要是我沒有因為好奇回頭看那一眼就好了。

那一刻,我站在拱橋中央,頭頂是瑰麗的黃昏,腳下的繞城河也被染成了金橘色。遠處傳來一中那肅穆的鐘聲,昭示著晚自習的開始。

男人對你的母親拉拉扯扯,嘴裡不時噴出些粗話。唾沫橫飛之際,男人居然上手敲打起你的母親來。你的母親隻要一還嘴,就會招致更加激烈的回應。然而這隻讓我好奇地回頭瞥了一眼,畢竟我那時也是個小孩子,做不了什麼。

但就在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我卻看到了你。

在那時的我看來,你像隻被人扒了殼的蝸牛。柔軟的一團似乎下一刻就會被龐然大物踩成塵泥。你探來的目光在拱橋的一邊蜿蜒著,濕漉漉的,但又執拗地攔在我麵前,讓我愣在原地。

我猜你是故意的。拱橋那條路上那麼多的路人,你卻隻盯上了還穿著校服的我。不得不說你還真是狡猾,你看明白了明哲保身的路人不會給自己招惹麻煩。在你探尋下一個目標時,我出現了,穿著一中的校服。而你一眼就認了出來。

你在賭。賭我會心軟。

其實我又何嘗不是不願招惹不必要麻煩的人?但人就是這點怪,我受得了看大人遭罪,畢竟他們是大人,我是小孩我無能為力。可我受不了看你受難,你這個小小孩太容易牽引我的惻隱之心,儘管我自己也不過是個小孩。

最終,你賭贏了。

我走向了你。那時的我堅定又真誠,是實打實的正義小女俠。

算時間老柯應該也快到了,所以我並不太怕。

“老子自己的家事,你個小丫頭片子看什麼看!”

那男人蠻橫至極,仍舊去掀碎花裙子阿姨已經淩亂了的頭發。阿姨把你推開,怕你受波及,自己卻默默忍受著。

我瞟見不遠處巡街的城管正準備過馬路,順勢扔開書包就倒在地上撒潑。我在地上一邊滾一邊哭叫:“拐賣啦!拐賣婦女兒童啦!誰來救救我啊!”

我把你們都嚇了一跳。

你可算是見識到了老街裡孩子王的撒潑勁兒。

我的大嗓門招來了城管,他們急匆匆地往這趕。男人慫了,落荒而逃。誰叫他本就理虧?他自己居然也知道欺負人不對。

嚇跑大壞蛋後,我見好就收,低眉順眼地聽城管叔叔阿姨們教導的安全知識。這時老柯騎著那輛N手鳳凰牌自行車來了。我終於被解放了,這回換他這個家長被訓。

“你心怎麼這麼大啊?以後可得按時來接閨女!”

“是是是,一定一定!”

老柯擺著笑臉送走了熱心的城管大嬸,揩了一把額上的冷汗。他拍了我一下,明知道是我又整了什麼幺蛾子,但他沒問,給足了我麵子。

“不好意思啊,我家閨女鬨騰,麻煩你們了。”

老柯笑得真誠而憨厚,露出白得發亮的牙齒。俞阿姨,你的母親,此時理好了頭發,一手牽著你,恬淡地笑了。

“不,應該是我們麻煩你們了。謝謝。”

晚風吹起她白底綠碎花的長裙,柔順的長發也飄出好看的弧度。命運在她身上施加的暴虐在這一刻都被風吹散,一切都像生命最初時那樣美好又充滿希望。如果那時我抬頭,就能看到一半燦爛一半沉鬱的天色,在這奇異的天幕下,站著一對有潛力成為愛侶的單身男女。

可是我沒有抬頭,我略微垂下頭來看你。

你長得瘦小,10歲的孩子看著隻有人家8歲多的高,頭大身小,像顆豆芽。你穿戴得相當整潔,從那時起我就知道你的母親是位講究的女性。你白淨的臉上架著黑框大眼鏡,白襯衫上還裝模做樣地夾了小領帶,像是在COS柯南。

你安靜地任我肆無忌憚地打量,乖順而易碎。這不動聲色地突破了我的防備,讓我歡天喜地地拉著你這個小弟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老柯推著破自行車送你們母子回去。在路上,你的母親平淡地訴說了那個男人,也就是你的生父,家暴的事。你的母親,看起來同樣羸弱,但她帶著你和男人離婚,千裡迢迢奔來C市重新開始。

那一刻,我覺得俞阿姨是這個世界上最帥的女人。

我自以為是地牽起你。你愣了一下,抿嘴對我笑,我也傻乎乎地咧嘴笑起來,海鮮大餐沒了也不在意。

你肯定在心裡嘲笑我的天真和傻氣。

而我那時毫無危機感。

這就是我不幸的開始。

03

你還記得我再次見到你時的表情嗎?

我想一定是跟見鬼了一樣。

我怎麼可能想到你會連跳兩級和我當同班同學?

我坐在教室靠窗的倒數第二排。桌子上各種教輔豎起來擋在外圍,護衛著我沉迷於花花綠綠的言情小說不被班主任發現。

你來的時候我就正好在看小說,為書裡主人公的甜蜜愛情發出癡笑。我是如此沉醉,以至於我完全沒有聽到班主任叫我的名字。她叫了好幾次,最後一次的時候,我恰好笑了出來。

笑完我覺得不對勁,教室裡太安靜了。我抬頭,發現周圍的人都用一種奇怪的表情看著我。往講台望去,我看到了班主任麵色鐵青,而你卻微笑起來。

我的心涼了半截。

最後自然是小說全部被沒收,還要在全班麵前做檢討。我念得滿臉通紅,舌頭打結,又氣又委屈。一為再也收不回來的小說,二為在台上丟光的臉麵。

當我站在講台上陳述自己不務正業,學習態度不端正等種種惡行時,其他同學都在憋笑,而你卻在下麵聽得很認真。

彆那樣看著我,俞明明。

為什麼你一來我就出糗?

說來你也真是個奇怪的人。我以為你在來的第一天就看夠了我的笑話,都做好你裝作不認識我的準備了。然而你卻像個小跟班一樣天天粘著我,沒話找話。

我嫌你煩。但每次放學時俞阿姨都會把為你準備的點心分我一半。點全是她親手做的,可愛又美味。我饞得不行,每次總是很沒骨氣地吃個精光。老柯太忙,也想不到這麼細致,於是我便從來沒提過這樣的要求。這還是托你的福。吃人嘴短,我也就不好意思把你甩開,便默認了你的存在。

你一定也看透了這一點。於是你便對俞阿姨提要求,提的都是我愛吃的,借此來收買我。看著我滿足的樣子,你心裡一定得意極了。

事實上你成功了。我們原本可以一直這麼稀裡糊塗地互惠互利下去。

如果那天沒有發生那樣的事的話。

“俞明明是柯媛的小跟屁蟲!”

“柯媛你這是在給俞明明這個奶寶寶當媽呀!”

“當媽!哈哈哈!柯媛快給你的乖兒子喂奶去……”

不知道是從哪個無聊的男生開始的,最後連女生都開始起哄。我漲紅了臉,大聲辯解,但無濟於事。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那時我在介意什麼。但在那個氣氛下,連和你的名字挨在一起都讓人避之不及,即便你什麼也沒有做。

眾人嬉笑著,知情的不知情的,都在看熱鬨,起哄,散發著自以為是玩笑的惡意。

我被圍在中央,氣得發抖。熱血衝上天靈蓋,於是,我歇斯底裡地大喊:“誰要和俞明明一起玩!惡心!”

其實說完我就後悔了。

一瞬間,原本鼎沸的人聲都被吞噬掉了,整個教室鴉雀無聲。不知是誰小聲說了一句“俞明明,你在這啊。”人堆忽然散開,人們作鳥獸散,一切與他們無關。

你我都僵立在原地,隔著晃動的人影看彼此。

俞明明,你那時嘴唇發白,整個人薄得像張紙,在孟夏的陽光裡打冷顫。

我不敢去看你的眼睛,嘴唇囁喏著,嗓子卻像是被卡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謝天謝地打鈴了,數學老師催促著我們回到座位上,不然我不知道這場滑稽的鬨劇要如何收場。

我盯著穩坐第一排的你,看你偏左的發旋,看你過窄的肩膀,看了一整個下午。連難得的美術課都讓我覺得和數學課一樣索然無味。

我其實一直都知道沒有人願意跟你玩,男生們甚至時不時地會捉弄你。半大的孩子隻愛往更大的孩子麵前湊,嫌棄小孩子麻煩,殊不知自己在彆人麵前或許也是拖油瓶的存在。你的年紀太小,更何況你太特殊。你瘦小的身軀裡有超常的智力,你在講台上解開難題的樣子太耀眼。你有一個溫柔美麗的絕世好媽媽,她隻管溫柔地愛護你,從不說“彆人家的孩子”。一切的一切都刺痛了他們。

其實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員。該叫讓人嫌棄的應該是我才對。可我虛偽軟弱、裝腔作勢。我不願被孤立,於是我夥同他們孤立了你。

對不起,俞明明。

但我不會告訴你。

自那以後,你徹底成了一個人,變得沉默的可怕。我躲著你,躲著俞阿姨,一放學就走小門繞遠路回家。日子長了,連俞阿姨都發覺了不對勁。她從你那沒能問出什麼,便以為是你的錯。

你默默地聽著,忍受著這些錯位的責備。

秋遊的時候你來給我送點心盒,什麼也沒說。我托著那燙手的點心盒,打開一看,裡麵全是我愛吃的。我滿心羞愧,道歉的話幾乎就要破口而出。

而你,卻在這時問我要不要一起吃午飯。

你指了指不遠處的草坪。俞阿姨和老柯就坐在粉紅色的野餐布上衝著我們招手。燦爛陽光為他們鍍了一層金。

你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看我。你在微笑,在等我。你沐浴在陽光中,整個人像初生的天使,乾淨得沒有一絲陰霾。而我,站在大榕樹的陰翳下,看著你,幾乎想要流淚。

彆這樣看著我,俞明明。

不要這麼輕易就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