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我是最後才知道老柯和俞阿姨在一起的。
你早知道的,我的媽媽已經有新家庭和新寶寶了。於是,我每年過年都是個忙人,要參加外婆家和奶奶家的團年。通常是輪換著來,那一年恰好是輪到吃外婆家的年夜飯。我的媽媽帶著她的一家三口將我這個外人接去外婆家。
許許多多我不認識的大人和孩子,圍著一個大圓桌歡飲達旦。我隨便坐在一處,安靜地吃飯。偶爾會有人想起我,但他們記不清楚我的名字,叫成柯岩、柯悅的大有人在。
開始我還強調:“叔叔我叫柯媛。”到後來就算了,隨他們去,愛叫什麼叫什麼。反正彼此都不是什麼重要的人,不必記那麼清楚。
大人打麻將,小孩看動畫片的時候,我就溜出來透氣。老柯就是在這時候打電話告訴我他和俞阿姨的事的。他小心翼翼地問我的意見,而我回以長久的沉默。
他又開始絮絮叨叨,說你很開心,俞阿姨和他都很開心。
我也希望老柯開心。
“嗯,我也很開心。”
我聽見老柯那頭如釋重負的響動。
獨自站在庭院的冷光中,我無言地仰起頭。漆黑的天幕上沒有月亮,隻有漫天閃爍的星星。在靜默的時空中,浩瀚的星空擁抱著渺小的我。
這個年,我過得更為忙碌。不光是還得去我那重男輕女慣了的奶奶家,還得加上你的外婆家。
你是個男孩,還長得乖巧,肯扮幼稚哄老人家,很討我奶奶的歡喜。她用粗糲的雙手撫摸著你的頭,嘴裡止不住地讚歎。
“我們老柯家可算是有後了!”
你在她眼裡簡直是個香餑餑。而直到最後,她也沒能想起有我這麼個孫女來。從未屬於過我的奶奶,此後便是你嫡親的奶奶了。天地為證,如假包換。
在飯桌上一慣沉默的我,仔細觀察著你們每個人的神色。
奶奶她自以為很小聲地同老柯咬耳朵,至少最角落的我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她催促著老柯抓緊時間再生一個,說著還瞥了一眼笑容得體的俞阿姨。
“你們年齡也不小啦!還是得有個自己生的兒子啊……”
老柯訕訕地笑了一下,生硬地彆開了話題。俞阿姨的神情不見絲毫改變,她還替我夾了我最愛吃的紅燒肉。我對她的情感很複雜。但我也不得不承認,她本身和她為我們做的一切都無可指摘。
我借著喝飲料來遮擋住自己嘲諷的笑容。
她自己也是女人,居然能走在極端的前列,並以此為驕傲。
你,看到我充滿嫌惡的表情。你的眼睛裡居然帶著憐憫。
我的眼裡閃過怒意,冷著臉專心對付自己麵前肥膩的豬蹄,整個晚上不再看你一眼。
緊接著我們趕去了遙遠的沿海省份,去見你久未謀麵的外婆。
黑瓦白牆的大院裡,擠滿了來自五湖四海的子輩和孫輩,甚至還有我這種外人。有其母必有其女,反之亦然。你的外婆是位和藹的老太太,臉上同俞阿姨一樣總是帶著恬淡的笑容。她對每個孩子,不論輩分,不論親疏,都一樣的慈愛,包括對我。
圍坐在鬨哄哄喜洋洋的紅木圓桌邊,慢吞吞地吃著芝麻湯圓的時候,我看著每個人臉上洋溢的笑容,生出一種無端的失落。
太過幸福的時候,我卻感到比悲傷更悲傷的疼痛。
而你,穿過一重又一重的、有血緣關係的兄弟姐妹,來到我的身邊,隻是為了在我的手心裡放一顆已經有些化了的糖果。那是紅糖包話梅,你一直吃不慣,而我愛吃得緊。
我感受到了你手心的溫暖。
為什麼要給我這樣不設防、這樣乾淨又明亮的笑容?
彆可憐我,俞明明。
彆可憐我。
05
你很快改口,叫老柯“爸爸”,叫我“姐姐”。老柯聽了心花怒放。我卻總是彆過臉去,好像這樣就可以不算數。直到他們結婚後的很多年,我都沒有改口,總是叫你的母親為“俞阿姨”,以及直接叫你的名字。
俞阿姨和老柯從未在這一點上逼迫過我,隻是偶爾無奈地相視一笑。他們無條件的包容讓我覺得一陣內疚,但我毫無辦法。
在長久的時光裡,我不能適應因你們的到來而產生的種種變化。你們什麼也沒做錯,隻不過是讓一對父女相依為命的狗窩變成了溫馨的小家。
每當我回來看到被擦得亮晶晶的廚房,看到窗台上繁盛的綠蘿,看到整整齊齊在書架上立正的你的書籍們,看到精致的擺件的時候,我都覺得自己誤闖了彆人的家,我應該馬上道歉然後退出去。
我想念那張油膩膩的折疊飯桌。我和老柯曾在那上麵吃過無數好吃的但不健康的外賣。我們狼吞虎咽,嘻哈打笑,然後噴飯捧腹。然而那張桌子沒過多久就被賤賣了,然後我們有了一張純白的新飯桌。新飯桌看著我膈應,我瞅著它也難受。
於是,高中的時候我住校了。我瘋狂地想逃離這個溫馨的小房子,說不出為什麼。除了我的每個人都無可挑剔,這就顯得我的憤恨像是無理取鬨。
我無法接受這樣突然的、無暇的愛,於是我卑鄙地憎恨著、暗中地欺負著最無還手之力的你。
而你呢?
你還是和我一個高中,不過你在重點班,而我在普通班。天知道我當時我多麼慶幸我們兩個班根本不在一棟教學樓。
我以為我終於可以遠離你了。可你卻總是在課間小跑著,跨過好幾層樓梯,然後又穿過小花園和噴泉,接著爬上頂樓,最後滿頭大汗地抱著一堆東西來到我的班級門口。
久而久之,全班都知道你這個笑得有點傻氣的學霸是我的弟弟。
大部分時間裡,都是俞阿姨使喚你給住宿的我送些生活用品和零食。但小部分時間裡,尤其是考試前,你把自己的筆記本夾在生活用品裡遞給我。雖然你沒有明說,但是我知道。和你優越的頭腦相比,你那火柴人似的字實在是落後太多。但就是這些有著小學生字跡的筆記本,給了我這個數學吊車尾莫大的幫助。
謝謝你,俞明明。
如果我對你好一點,我不會這樣羞於啟齒。
但我沒有。我不敢告訴你。
後來,我們上大學了。你在北京,而我去了海南,中間隔著無數的山川。我本該鬆了一口氣,慶幸距離的遙遠,但我卻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我才來這四季如春的地方時,因為海鮮過敏一連十幾天都不想出門。誰能想到,小時候心心念念的海鮮大餐,居然會讓我腫成香腸嘴,外加一臉的小紅包。
室友都出去的時候,我怏怏地縮在被窩裡掉眼淚。我不敢給家裡打電話,怕老柯和俞阿姨擔心。海南離家太遠,他們擔心也無濟於事。也許是難受得昏了頭,我竟鬼使神差地給你撥去了電話。
我反應過來心頭一悸,正想掛斷,可你已經接了。
“姐姐?”
那已經不是我記憶中小孩子的聲音了,而是變得低沉有磁性。我錯過了你的成長。
“嗯。”我悶悶地回了一聲。
“你怎麼了?怎麼哭了?”
聽著你那透露著焦急和擔憂的聲音,我又止不住地分泌起眼淚,然後不管不顧地嚎啕大哭起來。
你一直沒有掛斷,耐心地在電話那頭安慰著我。我逐漸清醒過來,大哭變成了小聲抽泣。
“海鮮太難吃了,沒味道……”
我摸了摸燒得慌的臉,試圖挽回一點做姐姐的顏麵。說完我就又沉默了。小時候的機靈沒有和我一起長大,我成了一個不善言辭的人,尤其是在你的麵前。
但你卻打開了話匣子,說些學校裡好玩的事情。沒過多久,我收到了俞阿姨寄來的一箱老乾媽和四川泡菜。我知道一定是你。
自那以後,我們偶爾也能通個電話,說說最近的生活。有那麼幾次,我都想直接跟你道歉,但太多太多的不堪的原因到了嘴邊卻讓我開不了口。這無厘頭的道歉隻有作罷。
後來,我輾轉天南海北,不停地換著工作。而你留在北方,在科研路上深造,時不時地會收到我寄過來的各類明信片。背後文字的開頭總是“Dear俞明明”。用外國文字總比用中文寫“親愛的弟弟”顯得不那麼肉麻些。
過年的時候,我們齊聚一堂,把溫馨的小房子擠得熱熱鬨鬨的。你帶上了在電話裡提到的那個姑娘,說你們已經戀愛一年多了。姑娘紅著臉挨個叫叔叔阿姨,叫我姐姐。
我聽著心都酥了,整個晚上熱情地張羅著。
Dear俞明明,我是真的希望你平安喜樂。
06
俞阿姨出事是在2021年年底。得知消息時,我恰好在回家休假的路上,一下飛機就趕去了醫院。你那時在項目組忙得昏天黑地,電話打不通,我隻有在短信、Q/Q和微/信上輪番轟炸。謝天謝地你趕回來了,見到了俞阿姨的最後一麵。
那樣溫柔美好的俞阿姨,最後昏迷在病床上,臉腫得看不清原來的眉眼,身上還插著許許多多的管子。老柯一直陪著她,蓬亂的頭發又白了不少。
看到這一幕,我捂著嘴背過身去,在洗手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風塵仆仆地趕回來了,跪倒在病床前,將自己從一米八哭成了一米二,麵對生命的流逝無能為力。我看著你的背影,眼淚已經流乾,決心把塌下去的那一半撐起來。
我和老柯商量著,給俞阿姨辦了個體麵的葬禮。她生前便喜歡各種各樣的花,我們準備了繁盛的花朵簇擁著她帶著恬淡笑容的遺像。
那一陣你整個人都很恍惚,不愛說話。我總用些蹩腳的借口把你拉出去到處散心,還學著煲俞阿姨最擅長的湯。但我可能確實不太適合煲湯,味道差了十萬八千裡。可你悶頭喝完了,眼眶發紅。
“姐姐,謝謝你。”
在機場分彆時,你低頭說了這句話。
我仰頭,看著你微笑。我知道,你走出來了。
三年後,你結婚了。你接我和老柯去北京參加你們的婚禮。女方的親戚坐了十幾桌,而你這邊卻隻有我和老柯,再就是你的老師和同學。
你沒讓聒噪的司儀霸占話筒,身著正裝站在聚光燈下,挽著美麗鮮妍的新娘,親自介紹起來。
你說老柯是你的父親,他開心壞了,手不停地搓著。
你還說我是你的姐姐。
世人皆知我是你的姐姐。
我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我儘力維持著微笑,不讓淚流出來毀了妝容。
快分彆的時候,我叫住了你。
“弟弟,新婚快樂。”
你愣了一下,似乎是為那個陌生的稱呼。
我笑了一下便轉身大步離開。我越走越快,逃進車站裡。在安全的地方我借著朦朧的淚眼瞧你,你還站在原地,傻乎乎地衝我揮手告彆。
親愛的弟弟,我是真的希望你平安喜樂、萬事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