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輦緩緩的穿行過了城門,車廂裡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伸手挑簾望著外麵陌生而新奇的世界,一雙明亮的眼中滿是陽光般的熱切,京都的繁華與熱鬨,他曾經在話本裡讀過,也在茶肆酒樓的說書人口中聽過,可這一切都不如此刻的眼見為實令他興奮,他快意無比的扭頭,對身邊一個年近三旬,頗有風姿的婦人道
“阿娘,京都的風采果然是富麗天下無啊!咱們這回算是見識了。”
婦人聽罷也將頭一並探了過去,與他一道望著車水馬龍的街市,語調寵溺的誘導
“茂源如此喜歡京都,要想法子留下來才是,你阿姐的夫婿是朝廷裡的大官,你向他討個官做,他總不至於推辭吧!”
茂源被母親橫生而出的念頭嚇得不輕,興致也攪掃了大半,微微蹙眉
“阿娘與阿姐是什麼交情?阿娘自己不知道麼,這話咱們這裡說笑便可,若是當了真的拿到明麵上去,豈不自取其辱。”
婦人收回了視線,不以為然的正了正身,恢複了如常的語氣
“顧茂源,你是不是傻子,你阿姐想自立門戶,這才千裡迢迢派人來接咱們上京。她定是想著嫁入高門前,將常關的一切撇清,以後在這京都的圈子裡,與那些貴人打交道時,便說自己也是京都人氏,免得令人恥笑,如若不然,她嫁於魏國公家二郎後,戶籍自會遷入夫家,又何必多此一舉,此事她可比我著急得多,你不乘現下這個情形,讓她替你辦事,日後若再有所求,她才當真不會理你。”
顧茂源聽罷這一番言論,終明白了什麼叫眼皮子淺,著實在心裡感歎了一番,隻能耐心的規勸
“阿娘這又是何必呢?阿姐另立門戶,予你我也多有好處,若是這京官人人都能討來當,朝廷的科舉豈不虛設,楚家二公子自己便是朝廷要員,豈有詢私之理,你冒然去開這個口,除了令人家為難,便是令自己難堪,還要連帶阿姐遭人笑話,楚二公子能接咱們進京,一路上也事事替咱們打點,才免了這許多的奔波勞累,已是人情,何故還要貪心。”
婦人正是念姿的繼母李氏,一腔算計卻遭了兒子結結實實的說教,不高興的冷下了臉
“顧茂源,你到底是幫那一頭,我才是你母親,是我十月懷胎,一朝分娩,你才能到這世上,你可彆裡外不分,胳膊肘還帶往外拐的。”
茂源就怕她娘這細數功德的架式,嘮叨上了便不會停,忙敷衍了事道
“阿娘不要生氣了,兒子怎會與外人親厚而疏遠阿娘,兒子是誠心誠意勸你,你與阿姐在常關就鬨得不可開交,如今難得她主動放棄常關的家業,那是在好不過的事,你又何必在生妄念,千裡迢迢來惹她不快,你也知道阿姐的性子,是個沒事就把炮竹當零嘴吃的,你與她交惡這許久,有何好處……”
李氏冷笑道
“交惡便交惡,怕她不成,當年你大娘在世,便事事壓我一頭,好不容易盼她見了閻王,她女兒又跳出來攪擾,我便不信了,這輩子是被她母女二人壓一世的命。”
茂源不甚了解她的意難平,不緊不慢道
“這不是怕不怕的事,是值不值,沒有好處,何必去花這份冤枉力氣。”
李氏白了兒子一眼,很是瞧不上他這份閒散的作派,兩下裡相談不歡,自然隻能閉嘴。
車輦緩緩行至楚宅,大門口便有仆從來接應,李氏與茂源下了車隨女使進門,女使一麵將二人朝綠蕪院引,一麵又向李氏道
“大娘子這一路辛苦了,楚大人現下還未從禁中下職,命奴婢先帶大娘子和少爺去見顧娘子。”
綠蕪院內,良辰一早便知會了念姿,今日李氏和茂源會到京都,念姿雖不想再與李氏有任何交集,可奈何這戶籍的根改,需得她簽字畫押,便是硬著頭皮也得見上一見了。
剛踏進院門,茂源便喊
“阿姐……阿姐……”
念姿不鹹不淡的應了他一聲,身子卻還在圈椅裡,沒打算起來的意思,複又對芝蘭比了比手,命她看坐。
茂源見了芝蘭,雙眼竟是一亮,急步蹦到了她身畔,拉著她的衣袖
“芝蘭……芝蘭,咱們分開了這許久,你一向可還好。”
芝蘭與茂源雖是打小一塊兒長大的情份,可身份的懸殊擺在哪裡,又有李氏從旁虎視眈眈,自是不敢與他過於熱絡,她怯怯的望向李氏,李氏的目光果然犀利,恨不能立刻將她淩遲,芝蘭更怕一個不小心,惹她動怒,白白耽誤了姑娘的大事,當下隻能小心翼翼道
“蒙少爺掛念,芝蘭一切都好。”
李氏見不得兒子這急不可耐的模樣,一巴掌打掉茂源拉在芝蘭衣袖的手,沒好氣道
“聽到沒,人家好得很,不勞你掛念……”
念姿唇角一撇,嘲諷道
“許久不見,姨娘怎的還是這副得理不饒人的尊容,毫無半點當家主母的風度作派。”
李氏反唇相譏
“姑娘如今攀了高枝,瞧誰都不入眼,隻是彆忘了,隻要這戶籍不根改的一日,咱們還是一家子,我上不得台麵,你又能得意到哪裡去!”
茂源忙伸臂將芝蘭輕輕一帶,兩個人不約向後退了三四步,這是在常關便養成的習慣,一望而知後麵會發生什麼,茂源心裡明白這事不必勸,也不必阻擋,隻能讓她們各自發揮,待力氣耗損得差不多了,自然會消停。
果然還是茂源熟悉的流程,念姿冷笑一聲,赫的站起來迎戰
“姨娘自知我攀了高枝,說話便要客氣些才是,這高枝上,隨便掉下來一片葉子,也能把姨娘砸個半死。”
李氏不慌不忙
“姑娘明兒還要靠我簽了文書,才能根改戶籍,在這京都繼續裝模作樣的做貴人,說話該客氣些的是姑娘你,我若是有個頭疼腦熱,這裡最著急的,還數姑娘你吧。”
念姿鄙薄
“我認識姨娘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姨娘除了會抬舉自個,還是個打如意算盤的個中好手,千裡迢迢而來,若說無利可圖,姨娘這樣的人,可願意奔波。”
李氏拖長語調道
“不敢當,不敢當,得姑娘你一聲稱讚,到實在是不易,即說了有利可圖,那便勞煩姑娘與楚家二郎說道說道,讓茂源在這京都討個不大不小的官做,好光耀門庭,也不枉咱們奔波這一趟。”
念姿搖了搖頭,饒是她認識李氏多年,麵對她此等荒唐的念頭,依然會被驚覺得目瞪口呆,世上的婦人雖多膚淺,能蠢到這個程度的,也算是百裡挑一了。
“姨娘是要茂源當官,還是想讓他掉腦袋……做官的學問他懂多少?連在私塾裡讀書都隔三差五的告假,一無功名,二無實材,如若當真得了個一官半職,也就離喪命之期不遠了,姨娘真以為這朝廷的俸祿,都是拿來養閒人的麼?”
茂源從旁聽了這話,連連擺手
“事先申明!小爺我可沒此誌向!”
李氏惱茂源今日不顧一切的與自己打擂台,過去便伸手揪住了他的耳朵道
“沒出息的……簡直就是爛泥扶不上牆……”
茂源痛得直叫喚,念姿看不過去
“不許欺負茂源,有本事,你自個去討來當。”
李氏無所謂道
“我是他娘,他是我兒子,是我生的,我想怎麼教訓便怎樣教訓,外人管不著。”
念姿火冒三丈
“你生的?你兒子?他姓顧的,可沒跟你姓李。”
言罷過去便狠命的扯住李氏的頭發,李氏痛得咧著嘴怪叫一聲,丟了兒子的耳朵,反轉過身去,也一把便楸住了念姿的頭發,兩人立刻便扭扯做一團。
這情形自是大大出乎茂源的預料,茂源被扯了耳朵,又看著眼前兩個一言不和,便大打出手的血緣至親,終是忍無可忍,大吼了一聲
“吵吵吵……在常關便日日吵,現下到了人家的宅院,還在吵,這臉還要是不要?”
饒是他平日裡閒散,什麼事情都是得過且過慣了,與己無關便懶得出聲,現下突然認真,到著實震住了兩個女人,不由自主的停了手。
良辰回來後,映入眼簾的一幕便是:兩個雲鬚散亂、衣裳不整的女人,互扯著對方的畫麵,一個麵色慍怒的少年,和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芝蘭……
良辰忙命女使將二人拉開,又向李氏供手客套道
“李大娘子一路辛苦了,我這便著人送大娘子過去驛館歇息。”
李氏鋝了鋝頭發,緩了緩心緒,輕聲漫語道
“楚二公子是個知書達禮的人,我娘倆這一路,虧得有你照顧,才免了許多奔波勞累,姑娘的性子就是這般烈,橫豎便是沒把長輩放眼裡的習慣,今兒你也瞧見了,日後你便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