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大漠上起了一陣風。

夕陽被掩在沙丘後麵，隻能從漫天昏黃中看到沙丘被鑲上一圈血色的線。

獨眼的老兵坐在殘城滾落的石頭上斷斷續續地吹著塤。

遠處天邊靜靜站著一高一矮兩道身影，身上都裹著鬥篷，隻在沙上落下斜長的影子。

老兵眯著眼向那邊看去。

風卷起來，遮住眉目的兜帽被揚起，一頭烏發被風卷起，在半空中群魔亂舞一般，鬥篷中探出一隻蒼白的手，束攏了一把黑發，露出了張蒼白的麵孔，上麵嵌著雙漆黑的瞳子，安靜得仿佛能夠滴出水來。

是個年輕的男子。

眉目精致秀氣的宛如畫中仙，然而站在那裡卻好像自古戰場中走來的戰死的亡魂。

老兵不知不覺中住了口，塤聲停了，便隻剩下呼哨的風聲打著卷在身邊盤繞。

那男子彎下腰，抱起了他手中牽著的孩子，替他罩好了鬥篷，而後慢慢緩步走來。

這裡曾是戰場，但昔年的斷戟白骨早已被風沙埋沒，唯餘下湮沒大半的城牆。

青年站定在廢墟之中，一眼望去，將這無儘的一片蒼茫收在眼底，最後輕輕一歎。

他閉上了眼睛，眉目瞬間柔軟了許多，似是仿佛會隨著這一聲歎息化作縷縷青煙。

風沙儘散，天邊升起了雲，好似殘陽的血色被稀釋暈開，染紅了遠遠地一片天。

老兵看著那男子將一壺酒灑落在殘石上。

透明的酒漿落在石上，赭石的石頭變成了暗紅色，好像黯淡了的血跡。

老兵忽然明白了——他們是來祭奠的。

一張張黃紙被舞動躥升的火苗吞卷進去，轉瞬間化作焦黑，一陣風卷過，火焰縱然躍起，殘紙席卷而上，翩躚好似黑色的蝶。

那青年跪在沙中，將懷中的黃紙一張張送進去，靜靜看著它們消失，不曾哭泣也不曾開口，他身邊的孩子也乖乖地跪在他身旁，懂事得很。

老兵遠遠看著，隻覺得眼前這光景有幾分淒涼慘淡。

早年間邊塞戰事連連，舉國征兵，當年這裡曾是一片屍山血海，古來白骨無人收，便都已經在這黃沙之下化作了不知名的怨魂野鬼。

“造孽啊……”

老兵歎了一聲，不遠處的紙錢已經將將燃儘，火漸漸熄了，剩下飛濺的幾點火星，風過，眨眼間便黯了。

男子已經站起了身，抱起了身邊的孩子。

……那或許是對兄弟，也可能是父子吧……

老兵在心裡猜測，邊站起身，拍拍衣擺抖落一身塵土。

這時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泛著讓人有些壓抑的青。

是時候該回去了……

遠遠地，似是響起了樂聲。

和著大漠傍晚的風聲漸漸傳來。

老兵停下步子，眯著眼回頭望去。

黛色的天空下靜立著一個白衣人。

老兵怔了怔，看向那個來祭奠的男子。

遠遠地看得不甚清楚，那男子秀逸的麵孔上似是勾起了一抹笑，隨即拉好了鬥篷上的兜帽向那人的方向走去。

黃沙上靜靜地留下了一串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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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孤城站在沙漠的邊緣，身邊靜靜臥著兩封白駝。

蘇冉和蘇糖的身影遠遠看上去細小的好像剪影，在昏黃暮色的背景下活動著，有幾分不真實。

直到一簇火光驟然亮起，冉冉升起一縷煙。

整個畫麵頓時活了起來。

葉孤城看不清蘇冉的表情，但卻隱隱能夠能想象得到。

青年會微低著頭，側麵的線條顯得有些織弱，怔怔地注視著火光，最後垂下眼。

他不會說什麼。

有些人看似嬉笑怒罵，但是真正心底的話卻是一輩子都不鬆口的。

葉孤城憶起在從白雲城來此的途中，在歇腳的茶鋪聽見身邊的武林人談笑著江湖軼事。

“……你真的想不出世間有那麼快的劍，就把蘇冉一劍穿心了。”

“那蘇冉也是一號人物，早年做了多少惡事，結果也不外如此嘛……”

“那可是篡位啊篡位啊，借你一萬個膽子你敢麼？”

蘇冉那時的神色看起來有些微怔，隨即興味盎然地挑了挑眉，輕輕笑起來。

葉孤城不知道那時候微笑著的蘇冉心中是怎樣的滋味。

如果命運錯一個軌道，他必不會是現在的模樣。

他的母親是天下間最尊貴的女子，他的父親是將門虎子，他的祖父是開國元勳封疆大吏，他會是這樣一個世家中成長起來的最小的幼子，或許不會被寵溺成小霸王，但也必然是錦衣玉食，無憂無慮。

五歲習劍，十五劍成，少年風華正茂，身上帶著世家特有的驕傲和風姿，鮮衣怒馬，意氣風發，引得無數少女倚門顧盼。

或許他會單人獨劍奔赴邊關，最終在邊關戰火之中淬煉成英武的將軍；也或許會考中科舉，從此立於朝堂……

“城主。”

蘇冉的聲音在不遠處輕輕響起，剛剛腦中模糊的思緒瞬間被打破，歸於眼前——青年陰柔而精致的麵孔，漆黑的眼深不見底，唇邊淺淺的掛著一抹笑。

好像柔和的仿佛春風卻暗藏著無數危險的一潭水。

這才是真實的。

沒有想象中的天真稚氣神采飛揚。

他的眼睛很疲倦，笑意卻依然柔軟。

這樣的年輕人就好像一根竹，看似清瘦卻柔韌，即使被壓彎了枝條也不會輕易折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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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冉把懷中抱著的蘇糖放下來，看著他一路小跑著向駱駝撲了過去，青年輕輕勾了勾嘴角，收回追著小孩兒而去的目光，伸手解開係在頸上的鬥篷的繩結，露出駝色鬥篷下一襲石青色的衣袍。

蘇冉一抖手，將鬥篷鋪在了地上，隨意地坐在了上麵，眯起眼睛看向一旁筆直地站立的白衣劍客。

葉孤城手中握著一柄玉簫。

樂聲在月下的沙漠中響起，破開了不儘的風聲遙遙傳出千裡之外。寧靜而柔和，似是能夠滌蕩人心。

蘇冉輕笑了笑，手臂撐起上身，仰起頭看向天空。

天空是墨藍色的，殘月高吊，將黃沙映成一片銀白，銀裝素裹，恍然間有些不似人間。

蘇冉忽然覺得自己想要點兒什麼，或許是一壺烈酒，也或許是一碗清水。

心情很激蕩卻又隱隱的寧靜。

他放鬆他的手臂，讓自己重重砸在柔軟的沙地上。

眼前頓時隻餘一片星空，無窮無儘。

這天地很大。

他並非第一次來這大漠，然而卻是直到如今才發現，這片荒漠也有這獨有的美麗景致。

困於一隅便隻會成為觀天的蛙，隻能看到井口大的天空。

隻有走出來了才知曉無邊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