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的情話 (1 / 2)

往日的情話 阿岩 3787 字 10個月前

-----------土地有一種沉著的簡靜,就像是我們的小時候。

江匪、祖母、蘆葦蕩、往日

祖母九歲的時候,她的母親被江匪擄去了。

那是在長江的某個隻流上,那時的長江也許並不像現在這般渾濁,可是記憶裡還是一派黃浪滔滔的樣子。九歲的祖母被父親和大哥牽著,等著交了贖金換回母親,然後一起回家喝湯。

一艘江警的船正好經過,船上的男人們正在聊著家裡蓮藕的收成。秋天啊,可不正是湖裡結蓮藕的季節嗎?美了整整一個夏天的荷花終於枯萎了,而那枯荷下卻是富饒的根莖,洗掉汙泥切成塊,和排骨一同在砂鍋裡慢火燉上半日,便是一吊子香噴噴的蓮藕排骨湯,住在這水鄉澤國的人都愛喝。

就在江警聊著婆娘燉的藕湯時,一聲槍響驚飛了江上的江鷗和白鷺。

江匪們以為這群聊著蓮藕的江警是來抓他們的,祖母的母親被撕票了。

記得那時黃浪滔滔,土地,天空,江邊的蘆葦蕩,還有滾滾的江水,好像都是一派黯淡的黃色。

九歲的祖母沒了娘,再過幾年爹也死了,她沒有裹腳就長大了,長成了一個健壯的女人,嫁給了江對岸最有錢地主家的兒子。

大紅花轎和送親的人群搖搖晃晃地經過江邊的蘆葦蕩,又搖搖晃晃地上了輪渡,再搖搖晃晃經過她男人家的農田,藕湖,槽坊,粉坊,麵坊,然後到了那家大大的宅子,嫁給了張惡人的兒子,全縣讀書最好的男人。

後來,他的男人獨自去了上海做事,她守在家裡,再後來啊,日本人來了,祖母躲在蘆葦蕩裡看著船黃軍裝拿刺刀的日本人踏上這片土地,插上太陽旗。他們經過的地方都像是蝗蟲飛過的農田一樣,隻剩下荒蕪。

那一年,祖母在蘆葦蕩裡下了決定,她要去上海找她的男人。

上海啊,大上海啊。祖母沒有去過這個地方,她甚至沒有出過縣城,但是她知道那個大上海在長江的下遊,順著江就可以找到,她還知道她的男人在那裡工作這就夠了。還好,她還有一點首飾,有一個地址,還有一雙腳。

祖母怎麼去的上海她沒有仔細說,她隻是說她一個女人獨自就那麼去了,去尋夫。

在上海,祖母生了她的第二個兒子,名字叫仲良。

這個故事還很漫長,不過我隻清晰地記得個開頭,後麵那些祖母常常提起抱怨的事情我反而不大願意去記得了。

八十年後,九歲的那個失去母親的小姑娘吖現在已經變成有七個孩子和七個孫子的皺巴巴的老太婆了。故事開始的時候她被人牽著,故事結束的時候她已經不怎麼能走動了。

祖母現在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坐著,一動不動地坐在,因為除了坐著她也做不了彆的什麼事情,兒孫們自有自己的事,隻有她什麼事情都沒有。

“這就要去學校了啊。”祖母用桑老顫抖的聲音問我。她的目光很茫然,即便看著你時你也找不到她的焦距,這時候你才會發現,原來老人的眼睛是那麼渾濁的,那層薄薄的水汽下麵,蒙著一層灰,一種渾濁的灰,就像是失去了光彩的江水,隻剩下濁浪了。

而我幾乎是逃也似的出了門,連一句完整的回答都說不完。

我想起黃永玉的一幅畫,上麵寫著:

流落他鄉的老頭啊,嫁到深山的女。

還有一句話我也總是記得:

老太婆守著她的石榴樹,哪兒都不去!

在這一刻,我近乎悲哀地懷念著一種隻屬於往日的樸素的情感。

那時,船都離開了,她九歲,站在江邊的蘆葦蕩裡,對著黃浪滔滔,佇立泣涕良久。

我站在大橋邊的蘆葦裡聽著輪渡的汽笛一聲聲的響,此刻,麵對著這似曾相識的浮花浪蕊,忽然我覺得我和八十年前的那個小女孩是性命相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