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珠一直站在那裡看著,直到再聽不到一絲馬蹄聲。她才抬頭,見天光不知何時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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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來說話算數,可最後一次卻失信了。
次年正月,即將踏入墳土的皇帝欲立六子為繼承,太子在一乾謀臣的算籌下,欲起兵逼宮謀逆,卻被告密。
太子被活捉,其餘參與謀逆之人一並被定罪處決。
其中太子母家衛家,首當其衝。
鎮國公府被禁軍包圍。
皇帝不過兩日咽氣駕崩,新帝即下旨暗中派人接管軍務,卸去衛陵提督職務,印信交還兵部,再將他押送回京,另行處置。
是懼其手中有兵力。
適時千裡之外的北疆,狄羌正犯境搶掠。
大戰在即,大燕軍營卻出了奸細叛徒,將此消息賣於狄羌。兩廂配合,在衛家軍不服新提督,軍營混亂之際,狄羌派兵攻打。
衛陵領兵反攻,卻被新任提督牽製兵力,不予援兵。
他沒有平安回來。
就如噩夢中一樣,三千衛家精兵戰死雪穀,他也被狄羌圍攻至死。死時,他的身上有數不儘的窟窿,血業流儘,卻始終抬頭望著京城的方向。
後來……
再後來。
曦珠的喉間似湧出血氣。
衛陵死後,一向安穩的北疆防線不過半年就崩潰了,被狄羌占去三分有二。
一直到她死時,大燕丟棄的疆土都未再收回。
她有過悔恨,若那時衛陵離開之時,將那場夢告訴他,會不會有所不同,他也還活著。
可悲的是,縱使她設想過千百種方式,到最後也無可避免那樣的結局。
除非回到能改變這一切的起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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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珠看向走過來的他。
如今的他高豎馬尾,還未弱冠,是多少歲呢?
她回想著,記起再有一個月,端午之後的第七天,就是他的十八生辰。
他還年輕,還不曾經曆半點磨難,眉眼間俱是少年人的瀟灑恣意。
一身翠微綠裳,內領和腰帶絲絛皆是銀紅,腰間掛著一截銀鞭,那樣鮮豔的顏色穿在身上,卻絲毫比不上第一眼就看見的,他盛絕風流的容貌。
上輩子,午夜夢回時,曦珠忘卻了衛陵的容貌,卻忘不掉他的眼。
她知道他是如何從少年意氣,變成後來的淡漠沉靜。也知道在這期間,他忍受過多少的痛苦。
曦珠曾想過她對衛陵的愛有多重,想了許久,才明白她起初對他隻有喜歡而已,可那份喜歡是不值得她賠上一生的。
是她對後來的他有了疼惜和敬意。
他從來不喜歡被拘束,若這世上的事都按願景行進,那他不會願意殺人如麻,踏著無數白骨,成就“一將功成萬骨枯”。
不願成為,那個被狄羌聽到他的名字就聞風喪膽、倉皇逃跑的殺神。
可最後,他是那樣死的。
被那些人害死的。
煙雨氤氳中,曦珠想起上輩子的他。心中的酸苦爭先恐後湧出,快要把她淹沒。
等青墜輕扯下她的衣袖,她才從過往中抽神出來,便發現他已到了跟前。
衛陵的心情糟糕透頂。
本來在城郊與好友一道縱馬踏青,卻不想下了雨,真是擾了興致。
他一路趕回來,偏偏他往哪邊走,那片烏雲就跟到哪。
這是得罪老天爺了?
等回到府上,渾身已是濕透。想著趕緊回院換身衣裳,卻不想在狼狽不堪的時候見到了表妹。遠遠地,就看到一襲白色裙衫在風雨中飄動,走近了,便看見一張挺好看的麵容。
其實不用青墜說,衛陵也知道她是誰。
今日母親說過要他去正院用飯,要他見見從津州來的表妹。
隻要和大嫂、二嫂見過不就好了,他有什麼好見的?
可現在看她難過成這樣,仿佛輕輕一碰,整個人都要碎了。衛陵訝然,難不成自己沒去吃個飯,就這樣了?
倒不至於。
隱隱地,衛陵覺得她的眼神中,還有很多他分辨不出的東西。
這碰了麵,好歹說個話,不然這樣僵著也不好。
於是衛陵就清了嗓子,儘量把聲音放輕了,問道:“表妹的身體好些了嗎?”怕重些都要嚇到她。
客套話,是因他不知有什麼說的,想起聽母親講表妹在來京的船上暈了許久的事,便問出來了。
尤其是被她這樣看著,好似他不說點什麼,都是他的罪過一樣。
衛陵又想,即便是見麵,自己好歹也要乾乾淨淨地見人吧,可現在自己一身濕,實在是沒風度。
他有些後悔了,還不如老實待在府上用頓晚膳。
他現在還餓著肚子。
曦珠沒有回答他,她怕自己一開口,那股和著半輩子的苦澀再也不能阻擋,要傾瀉流出。
她垂下眉眼,最終隻朝他點了點頭,就轉過了身。
看著表妹遠去的背影,衛陵覺得奇怪。
難道表妹不會說話嗎?可他沒聽母親說起過。
衛陵往去破空苑的路上走了一段,沒忍住轉頭看去,一汪盎然的春意裡,那抹纖細的影早已不在。
他轉回頭,一路淋雨接著朝前走,不知怎麼又想起她望他的眼神。
到院門前時,衛陵陡地停住步子。
稀奇古怪的想法冒出。
表妹那時看他,像是在看另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