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陵第二回見到表妹,是端午過後的第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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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去歲一樣,他邀了一眾朋友到酒樓過十八生辰。
姚崇憲還將群芳閣今歲評出的花魁初鳶請出局,帶到這裡。
酒盞杯碗堆累,佳肴不斷更疊。濃鬱醇厚的酒香漫散雅間,初鳶坐在繡凳上抱琴撥弦,嘈切琵琶聲應和著十幾個少年郎們的行酒令。
低眉婉轉間,細聽那邊的說笑聲,目光不著意地朝坐正中首位的人看。
今日他穿了件赬霞圓領袍,懶散地靠坐在木欄處。
正午的暖光從竹簾縫隙間穿過,往他蘊藉風流的眉眼流轉,又虛浮在半挽起袖子的手臂上,修長指間轉動著一隻白釉酒杯,慢悠悠地,同他閒適的神情一般。
不知話頭怎麼引到家事上。
席麵上,有人唏噓道:“你們是不知道,我每晚回府,我家那位都要湊來聞我身上的味,是不是有脂粉氣。要有一點,立即哭給你看,害得我回去前都得洗過一遍,換身衣裳。”
誰更哭喪:“你那算好的,我要是惹這我家夫人生點氣,她即刻收拾東西回娘家去。”
娶妻的哀嚎,沒娶的聽個熱鬨。
這時,有人說起:“我前些日子聽母親說起端午那日,在聚福樓遇到國公夫人在給衛三看媳婦了,保不準以後要想叫他出來,可就難了。”
哄堂大笑。
他們都是一群紈絝子弟,家中都有在朝廷中的為官者。再者能與鎮國公府三子稱得上好友,那官自然不會小。
家境殷實,從出生起就在錦衣玉食中長大,除去幾個有出息能讀書習武的,剩下都浸淫玩樂裡。
總歸出了事,也有人擔著。
若論起他們這些人中,誰最好玩無度,衛三絕對是第一個。
曾經還想遠走西域,被鎮國公抽斷了兩條棍子,才沒去成。
他們也著實佩服衛三挨打的功力,鎮國公是守疆幾十年的老將,那身悍然戾氣,一棍下去,常人怕是當場動不了了。
隻是鎮國公常年不在京城,不能時常管他。
若衛三娶了媳婦,以後出門有人管著,簡直不敢想那場麵。
衛陵也是後來才聽阿墨說起,母親端午日給他相看郭家侄女的事。
好在母親沒來問他,他也當作不知道。
即便以後真的娶妻,那也不能管他。
今日高興,衛陵懶得同好友計較玩笑話,隨手抄起桌上的酒籌令,朝人身上扔去,笑道:“會不會說話,今日我的生辰,你提這種事做什麼。”
眾人說笑一陣,酒盞又空。
待重新滿上,已近昏時。
風從窗外徐徐流入,衛陵摁了下有些昏醉的額穴,順著風的來向看去,就見樓下街道有一個窈窕的身影正背對著,與人說話。
霜白色衣裙被拂起微瀾,鬢發似乎垂落一縷,她伸手挽到耳側。
衛陵認出了她。
那日細雨,他看表妹走遠的背影好一會。本以為早忘了,不想這刻見著她,倒又想起來。
她來這裡做什麼?
疑惑頓生間,一輛馬車駛到她身邊停下,她正欲登車離去,卻像是察覺到什麼,轉身朝他這邊看過來。
她的動作太迅速,衛陵甚至沒來得及想要作何反應,就見她仰起的臉上,還有片刻前與人說話殘留的笑意。
“在看什麼?”
喝得熏醉的姚崇憲湊過來,跟著朝底下望。
衛陵一把攔住他,將他擋回桌邊。
“沒什麼。”
新一輪的酒令開始。
衛陵趁著閒隙再往下看,懸在簷角的燈籠暈出光,落在被夜色籠蓋的長街上,人行匆匆。
她早不在那裡,已經走了。
*
曦珠今日同柳伯一道去了興安坊的香粉鋪。
藏香居隻有少數香料是零賣,大多還是直售於鋪子,或是婦人的妝粉,或是藥材和寺廟用香,這些都需要大量的香料。
若是男子做東家,柳伯倒不太敢帶她去做生意,可香粉鋪的東家是個女子,在她說請下,柳伯便同意了。
也是這次,曦珠才明白其中過程。
她笑著要告辭離去時,卻忽然感到一道視線落在她身上。
說不上刻意,也許隻是輕輕一瞥。
但那瞬的熟悉,讓她根本沒多想什麼,就抬頭看去。在往來的熱鬨中,隻能看到層樓上,從各處窗內漏出的各色身影。
並沒有人在看她。
曦珠隻看了眼,就收回目光,上了馬車。
回到公府,天才將黑。
在經過那棵杏樹時,她提燈朝上看了看,葉片蔥鬱,隱約有青澀的果子從落花處冒出。
春月庭中,青墜見人回來,忙叫人抬水來。
曦珠沐浴過後,便坐在榻邊翻看起《香典》,是從柳伯那裡拿來的。
夜風很輕,帶著絲絲暑氣。
紗罩裡的光逐漸黯下,直到蓉娘來催,她才合上書,躺到了床上。
卻怎麼也睡不著。
曦珠臉側枕著,睜眼望著紗帳出神。
今日是衛陵的生辰。
十八歲。
他現在大抵不在府上,而是在外頭哪處。
從回到所有後事的起始,她不再像上輩子,時刻想得知他的去處。
也許是這個年紀的他不受束縛,喜好玩樂。連姨母他們都不知他去了哪裡。
但她心裡明白,其實是她還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
若是再見到他,自己能平靜地看他,與他說話嗎?不再像第一次的落荒而逃。
不知道。
隻能順其自然……
似乎想了很多,似乎也沒有,最後整日忙碌的疲憊終究讓曦珠閉上了眼,陷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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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底。
院角的老石榴花開大半數,橘紅綴在濃綠間。
鎮國公府二爺辦妥戶部給的差事,返回京城。這回沒像之前遣人先到公府通信,因此當門房看到他回來時,先是呆了呆,就趕忙跑去告訴各院。
衛度先去正院見母親。
楊毓拉著他看半晌,感歎說是瘦了,又問此次差事可都好,接著就問可用過午膳了,怎麼沒先來信說要回來,也好讓人備好飯菜。
衛度恭敬地立在母親身前,一一回過親切的問詢,末了道:“今晚要和幾個同僚到外頭吃酒,母親不必勞煩人準備家宴。”
待從正院出來,他便走回了自己的院子。
外頭衛錦正拉著衛若的手,遙遙地朝他看過來,喊道:“爹爹!”
衛度快步上前去,到跟前時,兩個人兒撲過來,一左一右地抱住他的腿。
軟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