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
1、
張立憲和李冰從師部出來,時間尚早——八點。
太陽自濃重黑雲中掙出一道,斜插在田間,一副好不容易的金光燦爛。
張立憲望望天長歎,又是半邊豔陽半邊雨的倒黴天氣。好在雨雲留在禪達,不在虞嘯卿上路的地方。
半路遇見餘治,懷裡揣著盆打蔫的草,大踏步正朝師部走,見到兩人一車,笑了一笑。
張立憲停下車問:乾啥子?
餘治扶扶懷裡那蓬草:“找唐副師要個盆去。昨兒方二根中了盲炮,連裡幫著收拾遺物,隻剩這盆草,還被那幫吃貨不小心把盆砸了。”
說這話時,那蓬草隨風擺了擺,張立憲才見它仿佛從餘治身上長出來一樣,腦海中倏忽閃過一個形容餘治的褒義詞——“大地母親”。
然後是某張模糊的臉一晃而過。
方二根,餘治那個連的某個新兵蛋子,他撓撓頭——不太記得。
李冰跳下車來接草,邊說:“副師座不在,跟師座去軍部開會了。”
餘治哦了一聲,緊張地倒退兩步,避開李冰伸過來的手:哎哎哎,你當心點。”
李冰不耐煩:“這什麼東西?”
餘治瞪他:“我哪知道,二根從家帶來的。”想了想,又補充:“一直帶著。”
李冰湊過去聞聞:“不香。”
餘治說,廢話!就是一蓬草,哪來的香?!
土撲簌撲簌地從他懷裡滾落。
餘治又開始哼唧。
李冰無奈,揚手把餘治扣在頭上的鋼盔扯下來,翻個個兒,遞過去。
三個人開車回師部。
路過河溝,李冰突然問,要不澆點兒水?餘治正要說好,又想起什麼,踹過去一腳:澆什麼水?!找到盆兒再說!澆了水我這帽子還能要麼我?!
李冰冷冷地答:你天天兒躲坦克裡,白瞎這鋼盔了。
張立憲忍不住大笑,車在狹窄的土路上左右晃了晃。
師部衛兵看見三個人,露出個“又回來乾嘛”的表情,恭恭敬敬朝張立憲和李冰敬禮,又朝餘治擺了個鬼臉,看見那蓬草:“喲,菖蒲。”
三人轉回頭看衛兵——敢情是菖蒲。
餘治想,難怪前天方二根給這草澆水,邊澆邊自言自語,好好活著,後天掛起來應應景。
然後有誰笑著說小毛你這麼澆不痛快,扔怒江裡去喝個飽啊。
那時的後天便是今天,今天是端午,五月初五掛菖蒲。
但方二根昨天被他們一把火燒成灰,倒進怒江了。
菖蒲喜陰,多見於江南,方二根是無錫人,無錫菖蒲。
不知道他現在到沒到家。餘治有點恍忽,緊了緊抱著的鋼盔。
2、
進門,看見海正衝和虞慎卿正光著膀子在院子裡滴溜轉。
張立憲跑過去,朝虞慎卿敬了個禮附送半個鬼臉: “哥!”
虞慎卿轉過身,抱著捆荷葉朝張立憲笑。
突然滿院子荷香四溢。
李冰湊過來:“團座,這是要乾嘛?”
“包粽子。”海正衝還是一臉憂國憂民的表情,語氣倒是蠻輕快,緊鎖眉頭生怕彆人看不出他心有疑慮,然後又望虞慎卿:“老虞,到底靈不靈啊?!”
虞慎卿不屑:“不行我輸你兩門山炮。”又轉回來看餘治,“不放假了麼?”
“來找個盆兒,”餘治看看懷裡的菖蒲,怕虞慎卿不明白,又補充“方二根的。”
虞慎卿神色住了住,又點點頭,招呼三人:“弄完來幫忙。”
五月初五,仲夏端午,烹鶩角黍。
粽子,是個問題。
禪達沒有葦葉,糯米卻是頂尖頂尖好的。
禪達近水,灌溉便利,米粒灌漿飽滿,當地老百姓常一半糯米一半粳米兩攙做主食,每到夕食,家家桌上雖菜品稀少,但一揭鍋蓋都是晶亮亮蒸騰著淡暖的飯香,挖出一碗,瓊雪碧玉般香軟,拌上些醬菜,那就上天堂了。
今年端午,平生最敬屈原的虞嘯卿無奈公務繁忙,被軍部叫去開會。
平生最講究吃法章程的唐基也去了,去送昨晚熬夜趕出來的作戰計劃和軍需表,順帶監視他愛闖禍的侄子彆再有差池。
昨天後半夜,張立憲歪在凳子上睡死了。
天剛發白,又被唐基推醒,唐基吩咐,今天端午放假,輪班休息,但同時沒忘囑咐加強崗哨,保持警惕。張立憲一邊應著一邊朝外望,虞嘯卿已經坐在車裡了。
大概是黎明前最黑的那個時段,他隻見虞嘯卿正抬手揉眼,表情朦朧,背影疲乏。
“副師座,你們啥子時候回來?”張立憲問。
“晚些時候。”唐基答得很肯定又很不確定。虞嘯卿循聲轉頭,看見張立憲,似乎笑了笑。
雨季將至,戰事吃緊,看樣子上峰們的決心終於被虞師摧枯拉朽的江防拉動了,物資源源不斷地運抵,每到一批,虞嘯卿的眉頭就鬆開一分,師部的氛圍就能改善些許。
有時候張立憲覺得他師座前世肯定是個萬惡的財主,隻進不出嚴防死守,幾個罐頭就能讓這人開懷一天。
也不知道自己為虞嘯卿這點大情懷裡的小心緒是該哭還是該笑。
總之大到行軍布陣,小到衣食住宿,隻看著虞嘯卿一個人悲喜交加,自己也著實幫不上什麼,不過仔細捉磨,他又覺得他師座也沒讓自己幫忙,那就老實呆著吧。
3
餘治往瓦盆裡添了三鏟土,澆上水,拍實,總算滿意了。
李冰端著餘治的鋼盔靠邊站著,問:“這玩意兒能開花不?”
餘治想了想,抱起菖蒲,搖頭,看張立憲,見張立憲正發呆,過去一腳。
“能開花不能?老張。”
張立憲啊了一聲,先回踹一腳才問:“啥子開花?”
李冰指指那盆菖蒲。吸了水的菖蒲恢複了精神,劍葉逐漸挺拔起來。
“開鬼花!”張立憲罵了一句,算是感歎,“雜草草一挫!”
海正衝還是一副“到底行不行啊”的表情,暗地裡盤算著虞慎卿的兩門山炮。
可荷葉的香已經泛出來,充盈不大的房間了。
餘治和李冰站在門口,同時聽見對方咽口水,不禁感動對視。
虞慎卿對著躺在灶台上的那個“粽子”沉思。“粽子”冒著熱氣似乎也在沉思。
……很香……
可為什麼包成炮彈的形狀?張立憲有點困惑。
陰曆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羅而死,楚人哀之。每至此日,竹筒貯米,投水祭之。漢建武中,長沙歐回,白日忽見一人,自稱三閭大夫,謂曰:“君當見祭,甚善 。但常所遺,苦蛟龍所竊。今若有惠,可以楝樹葉塞其上,以五彩絲縛之。此二物,蛟龍所憚也。”回依其言。世人作粽,並帶五色絲及楝葉,皆汨羅之遺風也。
生於湖南,最敬屈原,虞慎卿太知道端午對自己那個過分認真的老哥的意義了。
當年還在家鄉,每逢五月初五,家中族人和鄉鄰長老都率眾至江邊祭奠先祖,一求風調雨順,二求福佑兒孫,然後是熱鬨非凡的賽詩,龍舟……晚風裡滿是艾草飄香,妖邪不得來犯。
如今此景遠去,幾千裡連綿,儘是焦土,每個人的眼睛裡都含著恨,一如當年三閭大夫,彷徨江邊,頓首激昂。
他想起虞嘯卿說的話:若自己活在楚時,便得為屈原戰死。
所以,現在他活在當下,就定得為這半壁淪喪的國土戰死。
虞慎卿自失一笑。
粽香陣陣,喚他沉在心底泛黃的回憶汩汩翻上來,鄉音,庭院,橘樹婆娑,跺椒魚頭上紅紅綠綠的椒絲……
源源不斷。
虞慎卿擦擦手,剝掉最後一層荷葉,熏得黃澄澄的米粒露出來。
海正衝發電報般哦了一聲——荷葉粽。
李冰被塞了滿嘴。
一群人圍觀。
看他先是唔唔地點頭,然後眯眼努力咀嚼,遂而頓了頓,露出個疑惑的表情,歪頭思忖,繼而猛嚼,最後,臉上各種顏色開花,眉目歡騰,迸出眼淚,含糊地哼了一聲:“好!好!好!好吃!”
海正衝心底一涼——我滴山炮!
4、
毒日當頭人人避之的午後一點,被場暴雨衝透,很是涼爽。
在村口淘米的姐姐妹妹們互相招呼著,唧唧喳喳躲雨去了。何書光被雨衝跑了聽眾,隻得脫下衣服,抱住心愛的手風琴,一路狂奔回屋。
雨霹靂叭啦砸在身上,肉痛。眼鏡不帶雨刮,視線模糊,差點撞在門上。
張立憲昨晚在師部趕報告沒回來,早上自己起來也沒見回,他就坐在床邊望著張立憲的床發了陣呆,想思考一下自己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像張立憲那樣和自己師座並肩作戰,揮刀縱馬大砍鬼子的頭顱,結果想到日上三竿也沒有頭緒,心煩意亂,乾脆背上琴,去找禪達的姐姐妹妹。
最近他老是心煩意亂。就像這個禪達,滿眼紅花綠葉,亂糟糟一片。
他覺得世界本不該如此明媚清和,但又覺得禪達本來就該是這個樣子。
他想自己到這裡來就是為了守護這樣的美好,又想美好不該是和平溫潤的無所事事,而該是前沿陣地沒完沒了沒完沒了的炮擊。
有什麼衝動,有什麼壓抑,兩種相異的力量,在身體裡糾結不清。
這什麼跟什麼啊?他問他的手風琴。手風琴回答:哆咪咪嗦咪……
屋漏了。
水從屋頂滴到桌子上,沿著桌子一個角往下流。
他把桌上張立憲的書挪開,找來盆接水,然後打算找塊布擦一擦。
後來他發現整個屋子裡的布,除了兩塊洗臉毛巾就隻有他身上那件衣服。
何書光抽毛巾的時候遲疑了一下,心底有個細小的聲音問:為什麼不拿他的?隨即被一個洪亮的聲音遮蓋了——因為他要知道就會痛打我!
毛巾擦上桌麵,帶下來一片黑,千年灰萬年塵,也許還有慈禧時代的土……何書光暗自慶幸——還好沒拿張立憲的。
雨點打在窗戶玻璃上,刷刷的一陣又一陣。
還有緩慢的,節奏固定的鐺鐺聲,那是水滴從屋頂落到搪瓷臉盆上的聲音。
他把毛巾扔進接水的盆兒裡,坐到床上擦眼鏡。
過了一會兒,雨停了。積了一小盆水。
水底沉了些泥。
他撈起毛巾搓了兩把,水染得透黑,晃一晃盆,端出去準備倒掉,拉開門,看見一簸箕粽子,新綠的葉兒,中間係著暖白暖白的綿線,棱角分明,情意綿綿,沾水帶露。
他嘿了一聲,抬頭四顧,暴雨把禪達衝了個透,連人影都沒見一個。
5、
虞師和禪達的百姓沒有太多交情。
此乃虞嘯卿鐵律。
虞師到禪達的目的是與日軍作戰,借了彆人棲息之地,該補則補,該添則添,相敬如賓,無施無索,遠近得當。
虞嘯卿不想在戰場浪費太多感情,除了西岸和正在西岸遊移的日軍,沒什麼好讓他分心。
不過這反而更得民心。
如此無記名饋贈,在虞師不是一次兩次,說是饋贈,不如說是困擾,每每累得受贈的人查個蛛絲馬跡,非要找到對方,要麼還回去,要麼補錢。
如此往返,卻無法消解老百姓的執著,誰好誰壞,公道,還是在人心。
往往發現這樣的驚喜,何書光心裡也會壓製不住壯懷激烈一番,總是想起張立憲教導他的話。
張立憲說:小何,我想吧,我們跟到師座,不但要學行軍打戰,還要學啷個做人。
做個頂天立地的漢子。
當時他記得自己側頭,望見這個和自己生死相交的兄弟,一雙眼睛在黑暗中光彩熠熠,似乎望極天涯,找到通途,而彼岸便有個巨大的幸福。
他極羨慕,極自卑,極震撼,極惆悵。
“呃——”何書光猛撓了一陣頭,隨後,衝著空無一人的門外鞠了一躬,“謝謝啊,可我不能要。”
不能要。回聲清朗,不能要不能要不能要……
喊完,他對著空氣又鞠了個躬,無視掉那堆粽子,轉身倒水。
巷子轉交突然爆發出一陣笑聲。
將他嚇出一身冷汗——女人的笑。
6、
虞嘯卿打了個噴嚏。
唐基覺得屋子裡站的人全都為此一抖。除了自己。
虞嘯卿清清嗓,繼續昂著頭站得筆直,背對全人類。
唐基仔細觀察屋子裡各種臉色,很有趣。
詫異的揣摩的斟琢的發呆的……
通宵熬出來的報告呈在桌上,風起,呼啦啦翻了幾頁,剛好停在“軍需”部分。
眾人頓時有些緊張,紛紛望向唐基。老謀深算的狐狸早就準備好一副人畜無傷的無辜表情,拿眼神引著眾人去看虞嘯卿。
那個很不討好,棺材板兒一塊的背影。
是非對錯,要看你怎麼解釋。
棺材板兒那種不容分說的僵直,唐基大部分時候不希望看到,不過有些場合,用起來自能少費些口舌。
比如“要東西”。
那個背影說得很明白:你要是不給,後果一定很嚴重。
一個盟軍聯絡官用眼神向唐基求助,他笑笑,不慌不忙閉上眼睛。
有人跟他說過,這孩子比驢還倔。
他說,我們那兒好講究這口,養頭驢,得給個胡蘿卜掛腦門上,它就能聽你話。
他無疑給自己攬了個難活,但世事至此,誰不難活?
後來,有人端上來幾個粽子,午飯時間。
翻譯們開始用英語解說著粽子的來曆。
背影終於轉成了正麵,虞嘯卿一臉不屑。
不屑英文的“屈原”竟然如此難聽,不屑異域的解釋絲毫不悲壯。
虞嘯卿看著粽子愣了會兒神,又抬頭拿射死人的眼神把屋子裡的人物全掃一遍,伸出一隻手按上去。慘白手套襯慘綠粽子,乍眼不會有人還保持心情愉快。他反倒一笑,壓低聲音說:“我江防上的兵……”
7、
餘治又扯壞一張荷葉。
虞慎卿低著頭,這會兒悶悶地說:餘治,又不是修坦克,你省點力。
餘治無奈地轉頭去看菖蒲,它被擺在窗台上,這會兒來了精神,隨著風輕擺,朝他輕笑。
二根二根,端午佳節,難得放假,我何來受這種罪?
不是打子彈就是躲子彈的人,拿個粽子奈何?
於是海正衝也很沒麵子地在已經包好的粽子上,露出白米的那裡,再打一個補丁。
於是桌上就有了這麼一堆奇形怪狀的東西。
太陽又從烏雲裡掙出來,雨水蒸騰起泥土的香味。空氣漸漸熱起來,各人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
一助勤兵跑進來報告虞慎卿,江防一切平安,東岸寂靜。
虞慎卿無非那句話,加強崗哨,保持警惕。
末了,又放下手裡的半成品,朗朗乾坤,大庭廣眾中,正色對海正衝說:老海,我不放心,要不去看看?
海正衝光明正大地點頭應和。
於是兩人落落大方地臨陣脫逃了。
李冰望著餘治,餘治望著張立憲,張立憲望……隻能望菖蒲,菖蒲自顧自地搖曳。
“張哥……”
“老張……”
“營長……”
沉默良久之後,師部有人慘絕人寰地嚎叫了一聲:“特務營集合!”
8、
何書光頭暈。
青春燦爛的旋暈。
巷角轉過來的禪達姐妹,有著平日裡看不見的美。
他想,為啥我平時追著她們看不暈,現在被追著看反倒暈得厲害?
又想,原來是我沒背手風琴。
他莫名其妙打了個冷戰,眼前突然浮現出一張臉,虞嘯卿。
虞嘯卿說:你彆以為我不知道你那些事兒。
然後又換了一張臉,張立憲。
張立憲說:你個瓜娃娃,腦殼裡麵除了女人大胸脯還有啥子?
他趕緊閉上眼睛,乞求一切都是幻覺,現在他正在師部,背著虞嘯卿心愛的刀,虞嘯卿站在他後麵,向一乾手下訓話。
但睜開眼,麵前還是一禪達花花綠綠的姐姐妹妹。
笑顏如花。
一個聲音問:你敢不要?!
然後腳邊的粽子被提起來掛在他手上。他以為自己還閉著眼睛,想了半天才發現原來自己睜著眼,隻是什麼都看不到……
另一個聲音說:不要也得要!
於是他手裡被塞了幾掛艾草。
又是一陣笑。
何書光張張嘴,又閉上。
腦海裡依舊是虞嘯卿張立憲張立憲虞嘯卿。
還有他的手風琴,哆咪咪嗦咪哆……
他就呆立在那裡,任憑自己被掛成個大粽子,枝繁葉茂的艾草插了滿身,有一枝沒插穩,歪在肩膀上,掃了鼻子,他猛吸了兩口,驚天動地一個噴嚏。
女人們轟地笑著,散了。仿佛被他一個噴嚏打飛,九霄雲外再不相見。
小屋門前又恢複了寧靜,隻剩下個渾身漲得通紅的呆粽子。
9、
唐基有時覺得,他這個侄子什麼都好,就是有時讓人覺得怪愁怪愁,怪愁得慌。
比如現在,你想笑就笑罷,何必還是一塊棺材板兒臉。
虞嘯卿的確想笑,又想不能失了體統,隻得嘴角抽抽著出了軍部,爬上車,又打了個噴嚏,這才順著笑出來。
哼哼哼!
唐基搖搖頭,驢高興了。
他伸手拍拍虞嘯卿的肩。虞嘯卿回過頭,眨眨眼。眼睛充血,但是蠻有光彩。唐基點點頭,表示肯定——小孩要到東西都這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