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端午》 1、……(2 / 2)

端午 洛子卿 13127 字 10個月前

“今天天氣不錯。”

“是咧,是咧,這老天爺開眼咧~”

虞嘯卿又轉回去,左扭右扭,讓自己坐得舒服些,被填得滿滿的軍資賬本他硬是不放。

抬腳踹踹他的戰車——咣咣。

“回禪達。”

那輛金領結便轟轟吼著飆出去。

那個龍文章說得好,師座忙前忙後,不過也是忙和我偷雞摸狗一樣的事兒吧?

10、

虞慎卿建議:以連為單位,準備大鍋熬些苦艾水,讓兄弟們擦擦身,六月滇邊濕氣重,瘴毒虻怪挺多。

海正衝同意,去二團下命令,轉回來滿臉嚴肅,問:老虞,我一營營長建議兩團賽詩。

虞慎卿扶了扶華麗麗掉下去的下巴:“賽詩?你想再把我哥氣死一回?”

兩人眼前同時浮現去年中秋,唐副師座為一解眾人鄉愁辦的那個中秋對詩會。

師部的通知上開頭是寫著:為豐富戰餘生活,提高軍隊文化素養,融合各方文化,發掘文藝人才……

唐副座開出的題目也雅致得掉牙:“月明星稀,高台庭閣,千裡共嬋娟。”

結果這題目自師部傳下去,等到真的月明星稀,唐基拽著虞嘯卿登頂橫瀾賞月的當口,他們發現千裡共嬋娟變成了你叉叉叉子和我叉你叉子的集體對罵。

禪達的鄉紳們被來自五湖四海的嚎叫聲感動得一塌胡塗,顫巍巍爬上橫瀾山,拉著虞嘯卿的手淚眼婆娑:軍爺,你們有豪情,我們無比敬佩,可吵成這樣,你讓我們如何倍思親啊??

虞嘯卿捏碎了一月餅,再轉過來的臉色也跟當晚的月亮差不多了,那次虞慎卿被關了禁閉,加罰默一百遍《出師表》,海正衝是軍校出身,默不來《出師表》,直接挨了十軍棍。

兩人浮想完畢,虞慎卿問海正衝:還賽不賽?

海正衝搖頭。

11.

轉回師部的路上,幾個老鄉挑著艾草向他們兜售。

“軍爺,端午節掛艾草吧。”

虞慎卿停下車,讓老鄉把挑子裡的全倒在車上,問還有沒有。

答:多得是。

虞慎卿:那麻煩你們把剩的挑到陣地,我們全要。

老鄉點頭哈腰地接了錢去。

再往前走,看見個大粽子,咣咣向前狂奔,脖頸子後麵還插著幾根艾草。

虞慎卿放慢車速在粽子後麵追了一小截,粽子跑得很專注,海正衝已經笑死在後座,還沒被發現。

後來虞慎卿崩不住隻得喊:“小何,小何……何書光!”

何書光猛地回身“到”!抖掉一地粽子。

緩過神來的海正衝再次笑死過去。

“……”何書光又紅了臉。

虞慎卿下車去踹何書光一腳,沒踹到。

“哪來的?”虞慎卿指著對方滿身的粽子。

何書光表情僵硬:“這個那個……”

虞慎卿幫他揀起掉下的幾個,歪歪頭:“上車。”

何書光開始拔插在身上的艾草。海正衝斜乜他:彆拔了,插著挺好。這一年沒蚊子敢咬你。

何書光氣結:不,不行!

12.

特務營效率極高。

凡是會些許針線活的,全抽調到一線包粽子,就看見使針的穿線的動刀的還有提著榔頭的站成一排,動作整齊劃一,什麼都像,就是不像在包粽子。

張立憲站在桌子前麵,神情緊張,心想莫要把針線縫進切莫要把針線縫進切莫要把針線縫進切……

又想:媽喲!殺鬼子也不得愣個緊張喲!

餘治杵在旁邊看了一陣,確認自己實在沒必要幫倒忙,很放心地退出來陪他的菖蒲。

雨停之後,天上沒了雲,太陽直愣愣地曬著,地上的水蒸騰完畢,溫度開始爬升。

偶爾一陣風,吹得身上粘糊糊。

“今兒的粽子你吃不上嘍。”餘治伸兩個指頭順著劍葉輕輕捋,葉子順他的指頭扁下去又挺起來。

餘治發了陣呆,想不起方二根的模樣。

他的確想不起來了。

所謂兩軍對壘,報銷最快的乃是新兵。

江防上哪個點容易被轟,哪個點絕對是死地,凡能活下來三月有餘的,大概心裡都有數,但新兵心裡沒底,也沒人教,一腔熱血挖壕溝的,難說轟一下就沒了。

昨天他看見方二根的時候,那張臉上除了血和沾血的石塊,啥也沒剩,大家圍著觀望一陣,突然有個老兵說:這孩子天天惦記著回家咧,不能埋這兒。

然後另一個聲音問:不埋這兒難不成給運回去?

陣地上沉默了好一陣子,東岸的盲炮還在不停地打過來,一會兒一身土。

後來餘治說:燒吧,撒在怒江,過無錫的時候讓孩兒回去。

沒有人問怒江的水是不是過無錫。他們想它過,它就過。

燒人時餘治不在,去向虞慎卿報告了。

虞慎卿正拿個鏟子挖土,一防炮坑給炸出來的土埋了。

他折回頭,眼神黯淡了一下,問餘治:誰?

餘治說:方二根。

虞慎卿放下鏟子想了想:哦,那個無錫來的。

餘治點頭。

他這個虞團座,記性出奇地好,誰也記不住的新兵,隻要見過,就能記住,不單是名字,還有年齡,出生地……

“總得有個人記住吧?”虞慎卿說,“不願意呆這兒的,還得送回家去。”

餘治當時還開玩笑:“團座,我呢,就留這兒吧,這兒挺好。”

李冰還是冷冷的:“你和你坦克死一起,誰也運不動您二老。”

虞慎卿瞪他們:胡說!!瞪完又想想,說:“我倒是想回家。”

出來很久了。

菖蒲擺著劍葉,戳在餘治臉上,好像催促他講話。

餘治又捋捋綠得閃光的葉子,有一搭沒一搭地絮叨起來。

“這時候該到家了吧?”

葉子左右擺動。

“彆迷路了。”

李冰指揮著一隊人馬往師部搬簸箕:慢點慢點,小心小心。

“你還沒進過師部吧?”餘治伸手攬著花盆兒,“要不咱哥倆轉轉?”

菖蒲微笑,點頭。

13.

張立憲看看何書光,那張臉上燒的紅還沒退。彎腰大笑。

何書光很急:“哥……”

張立憲又直起來,麵無表情:“送回去!”

何書光更急了:“我、我就沒看清楚那些,那些人!”

海正衝問得很無辜:“小何,你記性不好?天天看,禪達女人就那幾個……哎……”

還想發揮,被虞慎卿拐在肋骨上。

虞慎卿出來和稀泥——童子雞也不容調戲——指著粽子命令:張立憲,你有功夫涮人,不如拆開研究研究人怎麼包的。你看你們包的這些,什麼東西,萬獸園啊?誰吃得下去。

張立憲恍然大悟,伸手撓了撓後腦勺,讓何書光拆開,拆一個。

虞慎卿站著看了一會兒,抽了兩掛艾草走出去。

虞嘯卿把司令部安在前沿陣地。敵機和蚊子,小兵大將,誰都躲不了。

前些日子虞嘯卿留他在師部吃飯,他哥一解領扣,脖上一圈紅。

他瞅了半晌,虞嘯卿被盯得發毛,抬起手來撓撓,又撓出幾到血痕。

“怎麼搞的?”他更感興趣,放下筷子湊過來。

虞嘯卿很不耐煩往後讓:“咬的。”

於是就見他老弟呆在當場,抬著筷子,半個身子杵在桌上,一臉“原來你也是個登徒子”的驚歎。

虞嘯卿額頭上竄起一條筋,可語氣還是那麼斬釘截鐵:“蚊子!”

虞慎卿嗤嗤地笑:“哥,蚊子……能咬成這樣?”

於是挨了一五百。

後來兩個人去看沙盤,虞嘯卿指指點點,橫瀾山那邊有些地方還得重新布防,虞慎卿端著小本,歪著頭認真聽,聽著聽著,虞嘯卿突然停下來,目光炯炯地望過來。

“……怎麼啦?……”

“有隻蚊子,正咬你。”虞嘯卿慢悠悠地說,意味深長,虞慎卿趕緊抬手一抹。

“哎……飛了。”虞嘯卿似笑非笑地揚起嘴角。

三天以後有人指著虞慎卿的脖子笑問:團座,蚊子能咬成這樣?

於是挨了兩個五百。

14.

虞慎卿正給他哥掛艾草,餘治抱著菖蒲晃晃悠悠逛進來。

餘治給菖蒲介紹:這就是師座的房間。

看見虞慎卿,就對虞慎卿說:團座,能不能把這盆花兒放這兒?前頭不把穩,怕又被那些吃貨踩壞了。

虞慎卿掛好艾草,仔細瞅瞅那盆菖蒲說:我哥肯定沒功夫養。要不放唐副師那兒?

餘治笑:唐副師養蘭草的,瞧不上這窮酸玩意兒。

虞慎卿隻好說:那你放窗台上吧,我讓勤務兵幫照看著。

餘治顛顛兒跑去放花。

放好,拍拍手,退了兩步說:“好啊,你小子平地坐升三級,進師部了,好好乾啊。”

菖蒲悠悠擺著,更綠了。

兩人都笑。

15.

四點來鐘,天上滾了兩個炸雷,烏雲一小塊,雨端的是沒下下來,黑雲懶散散擦著太陽飄過去。

特務營的人全都披身大汗。

張立憲跑來喊虞慎卿和海正衝:報告,任務完成。

虞慎卿問:每人一個?

張立憲說:還多。

師座和唐副師什麼時候回?

張立憲照葫蘆畫瓢:“晚些時候。”

虞慎卿看看表,征求海正衝的意見:七點前回來七點開飯。七點前不回來還是準七點開飯,粽子給他們留著?

海正衝同意。兩人合計開著車回橫瀾山坐陣。張立憲說:“我也去。”

何書光趕緊貼上張立憲:“我也要去!”

虞慎卿擺擺手:一身臭汗,趕緊洗洗,過節麼,特務營解散!

開車走了。

16.

禪達中間的小河漲了點兒水,水草青幽幽蕩漾著,能看見魚。橋也刷得很乾淨,露出點本漆的黑色。

李冰往橋上站了一會兒,拉拉餘治:走,弄魚去?

李冰是靠海生的。靠著海邊出生,靠著海為生。魚閻王。

餘治沒見過海。

李冰還拉他:走!小何,張哥。

何書光撇著頭看橋底斜著鳳眼瞄他竊笑的姑娘,想馬上下去,又不敢。

張立憲擺擺手,我不去了。然後一巴掌拍何書光腦門上,再看也看不出朵花!你個瓜!

聽者有意,臉頰上淡淡飛起兩片紅。

何書光七魂不見了六魄。

張立憲轉身走了。也有人在瞄他,他也很不好意思。邁著大步下橋,甩下半天才緩過神的何書光追在後麵叫:哥哥哥……

床上有個東西蓋了件何書光去年磨破洞的褂子,乍一看以為是他蜷在上麵,張立憲過去一掀,全是自己的書,整整齊齊從桌上挪下來。

“瓜娃子。”張立憲笑笑,抬頭找漏雨的地方。

前兩天大風揭了兩片瓦,一直沒時間弄,雨就從那裡漏了。

攀後牆爬上屋頂,張立憲發現揭開的瓦碎了。

很歪曲的縫兒裡能看見屋裡,歎口氣——乾脆挪床吧。

從屋頂上能看見半個禪達。眼前的半個,身後還有半個。像頭溫和的獸,蜷伏在壩子中。

遠處有雨,四周黛色盎然。左邊的山前些天被炸塌了,裸露著紅土,仿佛沒有痊愈的傷口。

傳說這邊的山,那邊的嶺,藏著無儘的玉和寶石。紅的黃的藍的……

他突然想起青城山。

禪達的山,全是矮灌。青城山,有蒼天榕樹,風吹樹動,好像山在喘氣,一串一串的飛鳥驚起,在天際劃過一條灰線。

綠色的田從腳下延伸開去,田間有根窄窄的線。

那是他們來時的路。

他還記得他們第一天到禪達也下著雨,很多車子陷進泥裡,大部隊被堵在城外。

一進滇西就被連綿陰雨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海正衝很光火。站在眾人之前罵爹罵娘,暗綠色的身影跳來跳去。

海正衝說:老子殺乾淨小鬼子就走,這他娘不是人呆的地方。

可一呆就是一年。

駐防駐防駐防……這條灰線擴了又擴,已經可以直通最遠邊的山了,小鬼子還是沒打成。

他的師座幾乎天天問:還要等多久?

問得多了,問句變成陳述句。

還要等好久哦?張立憲呐呐,抬頭看看灰雲翻滾天——又要下雨了。

虞慎卿說,全體準七點開飯。他們要趕不回來,留幾個粽子。

張立憲又伸長脖子朝路儘頭瞅瞅。

何書光扯著嗓子在院裡嚷嚷:哥!……你在哪兒?

張立憲在屋頂探出個頭:叫啥子叫,殺人嗦?

何書光嘿嘿地笑,轉了一圈,去攀牆。

張立憲:乾啥子,搞塌咯!

對方不理會,吭哧吭哧爬上來關心他:“哥,你不去睡會兒?昨晚熬了一夜。”

張立憲搖頭:我夜裡睡著了。

然後伸手扯扯對方的袖子笑起來,又一個洞。

“領件新的吧。”

何書光呆了半天,沒出聲。

轉戰滇西之前,他穿著這件軍服的摯友死在他身邊,他脫下對方的衣服,穿在身上,一路哭嚎著殺出來,遇上虞嘯卿的連隊。

那時他還是學生。

他瞪著張立憲說:我要當兵,殺鬼子。不知道誰的血從他臉上淌下來,讓張立憲有些心驚。

“師座什麼時候回來?”何書光冷不丁問。

“快了。”張立憲眯眼看看太陽,“快了。”

17.

餘治蹲著數魚。

一條,兩條,三條……哎哎哎!

數什麼數啊。李冰不理他,直接拎起簍子要走。

數數夠不夠分啊。餘治追在他屁股後麵,估計吧,這禪達的魚都讓你叉絕了,明兒起我們沒魚吃了。

李冰翻了個白眼,可憐?那你彆吃啊。

餘治涎臉:我還真得吃,幫你分擔分擔,殺得多了,遭報……

李冰猛地轉過來瞪他。瞪完,轉身繼續走。

餘治換話題:聽說魚鱗養肥,待會兒你給我留點兒,我養菖蒲。

李冰冷哼:你放啊,這禪達的毒太陽,魚鱗一曬,臭死一代,你那菖蒲還放師座窗戶上,你就等著被刮大耳光子吧你。

太陽下山了。

18.

山上揚起片暗灰色的塵土。某種機器怪獸咆哮著逼近。

張立憲站起來,伸脖子往遠處看,車燈一晃而過。

何書光大叫:回來了。

吭哧吭哧爬下屋頂。

師部亮起幾盞燈。餘治還是偷偷摸摸把幾片魚鱗埋進菖蒲的土層下。

菖蒲鑲上了一道金邊,還挺好看的。

餘治滿意地笑了笑,把盆子放端正。

李冰和司務長爭論:新鮮魚,要清燉,做成剁椒魚頭可惜。

三連長跑進防炮洞找虞慎卿:團座,二團又嚷嚷開了,你聽。

虞慎卿放下手上的活,側著耳朵聽了一陣,笑了:海正衝這個王八蛋!

海正衝咬了一口粽子,大發感歎:這鬼地方的米還真不錯。

虞嘯卿坐在車上,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顛簸,看道禪達星星點點的夕燈稀疏亮起來,無意義地抿抿嘴,轉過頭去看看早已鼾聲震天的唐基,壓低聲音說:這老頭兒,真是哪裡都能睡。

準七點,開飯了。

五月初五,白粽,紅粽,打了補丁的荷葉糯米牛肉罐頭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