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我又不是幾歲的小屁孩。”
“……”
無聲的沉默。
半晌,山栝收回了目光,淡淡道:“看上去我們也差不多。”
“……”
女孩揚了揚眉,抬手擼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一雙傷痕累累的手臂。
梁野一頓。
破舊的教堂裡,沉悶的鐘聲在頭頂敲響,空氣裡彌漫著朽木的枯槁味。
大廳的中央,麵色蒼白的老人穿著陳舊的牧師服,將一疊協議遞向一身黑衣的男人。
梁野沒有錯過裡間大門縫隙中偷偷窺探的,屬於無數個孩子們的目光。
“……感謝您,先生,”那老牧師沙啞沉悶的聲音響起:“願主祝福您。”
陽光傾瀉而下,落在教堂外的青石板上,明明滅滅。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緩緩走著。
梁野沉默著,質疑著自己這莫名其妙的衝動。
常年的殺手生活讓他早就將殺手應當明確的準則爛熟於心。
———任務至上,利益至上,首先是組織,最後是性命。
他完全違背了這份支撐他存活了十幾年的信念。
“謝謝。”
女孩淡淡的聲音在寂靜的午後響起,輕的像一陣風,很快便消散在了山坡的草叢間。
梁野當然聽見了。
他隻是沉默著,而後開口道:“我會離開這裡。”
女孩抬起頭看向他。
興許是午後的風太過溫柔,男人的聲音也變得輕了起來:
“……送你去學校。”
———領養一個十歲出頭的孤兒,這大概是他三十多歲的人生中做的最荒唐和不符合邏輯的事情。
所以直到他們收拾好了行李——他本就沒有什麼東西,驅車前往了石城的另一端,他還能收到老人寄來的信。
信上白紙黑字,寫的簡明扼要,卻並不掩飾愉悅:
【小梁啊,你開始真正的“活著”了。】
……活著?
梁野隻是收起了信,按照對方發來的位置找到了那間坐落在街角,裝修精致的酒吧。
女人身形優雅,媚眼如絲,笑吟吟坐在吧台前:“好久不見啊。”
後者微微頷首:“……聽雀。”
“原來你躲在這裡。”
聽雀輕輕笑了,眉眼間帶著淡淡的譏諷和自嘲:“……也不知道這一次能躲多久……你可小心,被我誤傷——我可不會負責。”
“……聽說你收養了一個小丫頭?”
“嗯,叫山栝。”
“山栝……真好聽,”女人眉眼彎彎:“我都想去收養一個了。可惜,我這樣的人,自身難保,就彆去禍害無辜的小孩啦。”
年輕的酒保笑嘻嘻的端上來兩杯特調雞尾酒,轉過身擦碟子去了。
“這是阿樹,我招的酒保。”聽雀漫不經心的介紹。
梁野淡淡點頭,卻沒有動麵前的酒杯。
空氣安靜了一瞬。
“……阿音……還好麼。”
梁野默了默:“她很好。”
聽雀點點頭,手支著臉懶洋洋的打開電視,無意義的新聞響起,填充著空蕩蕩的空氣。
“……真好,”她唇角勾起一點很輕的笑意:“阿音知道你現在的生活,大概也會很高興。”
“是嗎。”
“性命對殺手來說可是很寶貴的,”聽雀笑道:“她用寶貴的東西做代價掩護你逃離,自然是想換來更重要的東西。”
“在她看來,你的命比她重要。”
“……我以為你會憤怒,”梁野淡道:“你們是很好的朋友。”
聽雀卻笑了:“彆啊,我可沒有朋友。”
“籠中的鳥不配擁有羈絆,幸運的是,你們都逃離了。”
……逃離了嗎。
梁野看向麵前的酒杯。
淡藍色的液體如同澄澈的深海,寂靜無聲,透明又冰冷。
或許這樣的生活,就是老頭說的“活著”吧。
夜幕吞噬他的身影。
樓道裡靜的死寂。
唯一閃爍的燈光忽明忽滅,落在門前那雙交疊的身影上。
那樣瘦小,那樣冰涼。
高樓外劃過一聲破天的電光,一瞬間照亮少年死寂般的麵容,和懷中那個安靜闔著眼的女孩。
鮮紅的血色刺痛了他的眼。
少年隻是無聲的凝視他,湧動的淚衝刷不淨赤色的痕跡。
梁野忽然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臟。
那顆滾動的血液那一瞬間變得極為沉重,幾乎要壓垮他的脊梁。
久違的,熟悉的情緒再次湧動,幾乎要在瞬間衝破他的喉嚨,發出沉默的,刺耳的嘶喊。
現實嘲弄的俯視他,逼迫他再次回憶那個十四歲的冬天。
冰冷的命運帶走了他的前十四年,帶走了他短暫的三十歲,最終也帶走了他的往後餘生。
他知道這是什麼。
他從未真正的逃離。
可他最終隻是靜默著,緩緩走上去,伏身抱起那個小小的,冰冷的軀殼:
“……謝謝你送她回來。”
籠中的鳥不配擁有羈絆。
死亡和孤獨才應該是他永恒的底色。
他早該知道的。
閃爍的光轟響,短暫的照亮他滄桑的麵容,和已然饞了斑白的頭發。
這一次,他沒有了甚至隻是撿起複仇的勇氣。
梁野離開了這座城。
他的生命好像總是在失去,短暫的得到,更快地失去。
命運並不青睞於他,又或許它本就從不青睞任何人,隻是他自作多情的以為自己會成為特彆的那個。
他不是童話故事裡逆風翻盤的勇者,他是蜷縮在山洞中的惡龍,等待著屬於自己的那一份審判降臨。
聽雀和梁野失去了聯係。
他像是在那短暫的一晚割斷了與人間的一切維係,成為了瓢潑在時間之外的幽魂。
又或者他從來就不曾對這個世界留下執念。
阿音曾經留下的小診所的鑰匙和執照被一個匿名信件寄到了聽雀手裡。
酒吧外,夜色濃重。
路燈閃爍,在黑夜中投落下電線的影子。
交錯盤根,籠罩著這座城,籠罩著這座城的人。
海聲潮汐,他又恍惚想起那個午後女人輕柔的聲音。
【籠中鳥不配擁有羈絆。】
他從來就是籠中之鳥。
從未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