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錦燈籠 長魚家的大……(2 / 2)

腹語師 易燃娘 8579 字 10個月前

宴會過後,已是下午暑氣最盛的時候。賓客們大部分都已離開,原本歡鬨的屋宅又變得安靜起來,隻聽得滿園的鳥雀啼鳴。

“白術先生,這是您這次的酬金。老爺夫人,小姐少爺們,還有各位賓客大人們都非常喜歡您的表演。今天辛苦您了。”一位侍女從自己的衣袖裡摸出一個沉甸甸的灰色小布袋交給懷抱木偶的白術,道:“作為酬謝,老爺請您今晚留宿一宿。”

“謝謝,”白術空出的左手接過布袋:“冒昧問一句,朝顏小姐呢?”

侍女聽了,皺眉思考著說:“您這樣問來,宴會結束小姐送走了賓客之後好像就沒見到她了。可能是累了回房休息去吧。白術先生有事嗎?我可以給您捎口信。”

“不用勞煩,沒有事,隻是問問。”白術淡淡地回答。

侍女走後,白術回房把蓮子放在床榻上,轉身又出了門。

他沿著走廊慢慢繞到安靜的後院,忽然在一株芭蕉樹邊停住了腳步。他輕輕撥開一片肥厚的芭蕉葉,平靜地開口:“果然在這裡。”他似乎完全意料到了。

朝顏蜷縮在芭蕉樹蔭下的牆邊,驚異地抬頭看著白術,臉上的淚水沒來得及擦乾,眼圈還是紅紅的。

“誒……”朝顏一時沒有緩過神來,呆呆地望著從天而降般的銀發銀眼的男子。

“朝顏小姐為何哭泣呢?”白術也蹲了下來。

“明天……我就要嫁到九方家了。本來我隻想讓自己過一個開心的生日,然後告彆家人……”朝顏低垂眼眸的樣子仿佛是微微彎下花莖的蓓蕾。

“恐怕您不是自願嫁過去的吧?”

朝顏咬著嘴唇,擦掉了淚水,說:“是。我們長魚家是經商的,而九方家在生意上照顧我們不少。因此我父母采取了這個聯姻的手段來鞏固彼此之間的關係。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雖然和九方家的那位少爺也接觸過一些,和他也交談自如,不過,就是沒有辦法喜歡上他,更不知道怎麼與他將來做夫妻了。”

她環抱了自己的身子,像是無助的小動物:“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真的不知道……我不想離開這個家,不想嫁過去,但是這是父母的命令,為了長魚家我必須這麼做,況且我是長女,必須給弟妹做榜樣才行。”

白術歎了口氣,真是順從的少女呢。

“如果,有人請求你留下呢?”白術忽然沒來由地問,

“啊……”朝顏吃了一驚,不是很明白白術的意思。但她很快又低下頭去,像是做出很艱難的決定一樣:“如果是那樣……我隻能對那個人說對不起了。”

她努了努嘴,把頭埋在手肘見,雙肩微微抽動著。她在哭泣,但是沒有聲音。

夜深,所有在白天疲勞奔走的生靈漸漸入眠。灰藍色的蒼穹上明月高掛,撫慰著入眠人的心。

白術獨坐房內,身後的門被推開。白術沒有回頭,隻是看著地上來人的影子。

“先生,你是故意把人偶留在池邊的吧?”來人問道,像是在試探著什麼。

白術沒有否定,隻是淡淡地問:“那麼你會怎麼做呢?”

“我若能夠助她離開這囚籠,就再好不過了。”來人靜靜地說道。

“若不能呢?”白術又問。

沒有回答。

白術等了一會,終於回頭望去。那人已經離開,隻留青石磚地麵上一道淡淡的水痕。

朝顏的房中,幾大箱嫁妝擺放在一邊,一件精致光滑的嫁衣安靜地躺在衣架上,金絲銀線繡成的花朵在月光下盛開。

忽然衣服被一雙濕漉漉的手扯落。這是一個高大的年輕男子的身影,所到之處總有一排水的印記。

他來到朝顏的床邊,帶來一股濕潤而微腥的氣息。他輕輕呼喚:

“朝顏小姐……朝顏小姐……”

“唔……”朝顏從睡夢中迷迷糊糊地醒來。她揉了揉眼睛,出現在她朦朧的視線中的是擁有金色及地長發的男子。他身上穿著華麗的橘紅色長袍,五官因為黑暗而看不清楚,但他腦袋雙側的一對大大的金色魚鰭卻很明顯地張開,像一對扇子。

“你是……”朝顏低低地咕噥著,她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

男人異常誠懇的語氣:“朝顏小姐,既然您不願意嫁給那個人,那麼請您穿上這嫁衣,拋開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和我一起走吧。”

“一起走麼……”朝顏說:“離開父母弟妹和你一起走麼……”

“是的。但是請您相信,我一定不會虧待您,願意服侍您一輩子。不管您說什麼,我都願意去聽去了解。所以,懇請您……”無比堅定的回答。

“能夠聽見你說這話我很高興。但是……很抱歉,我做不到……”眼淚不知怎麼從她的眼眶中滴落。

那人似乎很生氣,卻又很不理解。他問:“為什麼?朝顏小姐為什麼要把自己交給那個你自己不喜歡,而且完全不了解你的人。”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不過如果犧牲我一個人來成全大家的話,那麼我願意……況且,也許,時間久了,我說不定會生活地很好……”

略微的沉默過後,是一個失落的語調:“最終……還是不肯來麼……”話語的末音以歎息結尾。

在聽到歎息的瞬間,朝顏忽然想到白術在下午問她的話,便頓時清醒過來。她猛地起身,卻發現床邊空無一人,原來那個男子不知去向。她的嫁衣一半耷拉在床褥上,一半垂在地上。嫁衣邊上則是一隻木偶。地板上有淺淺的水痕,被月光鍍上一層銀光。

她俯身撿起木偶:“這……這是白術先生的木偶。為什麼會在我這裡?還有剛才那個,那個是夢麼?如果不是,但又是為什麼?”

她拾起嫁衣,輕輕撫上自己的臉頰。這件衣服有些地方不知為什麼是濕的,仔細聞,還有淡淡的鹹腥氣,但是卻有水一樣乾淨清爽的味道。這個味道是這樣讓她舒服,熟悉而又安心。她在心底裡已經隱隱地感覺到了什麼。

不如明天早早去問那銀發的男子吧。她這樣想著,竟然無法再次入眠。

等到清晨,太陽還未升起,初晨的天空透著微藍色的柔光。朝顏乾脆起床,梳洗穿戴打扮好之後便捧著木偶走向白術的房間。

路過那個池塘的時候,她不自覺停下了腳步。她的目光在池中急急搜尋。水池不算深,水質又很清,池底清晰可見,可是不管她怎樣找,依舊無法找到那條錦鯉的影子。

“您在找那條魚麼?”白術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朝顏回頭,表情略顯驚訝:“是……是……哦,對了,白術先生,您的木偶不知怎麼就到我房間來了……可能是哪個粗心的下人……”

白術雙臂抱過木偶,像是父親接過孩子一般:“沒事。”

“您怎麼知道我在找那條魚?”朝顏側著頭問,視線仍在池塘裡徘徊。

白術沒有回答她為什麼,隻是簡短且無表情地告訴她:“那魚死了。”

“什……”朝顏捂住自己的嘴,似乎不敢相信。半晌,她慢慢開口:

“白術先生,您究竟是什麼人?”

白術撫摸著木偶的頭發,微笑著回答:“隻是一個腹語師而已。”

“我看並不是這樣吧……”朝顏似乎有點害怕,略略向後退了一步。

銀發男子依然保持微笑。他比出右手兩根手指,首先彎下中指:“腹語是一種能力,不過具體來講則有兩種解釋。一,是一種謀生的能力,是一個職業和藝術表演形式而已,”接著,他彎下食指:“二,是一種能夠讓人說出一直在腹中醞釀發酵的話語的能力。世間有些奇怪的事情並不是沒有來由的,隻不過是有一些隱情,一些不願或難以說出的原因。”

看著麵前少女迷茫的表情,他頓了頓繼續說:“前者是我的職業,後者是我的愛好。僅此而已。”

“那麼說,昨晚那人……”朝顏回想起那個金發的男人,忽然感覺一陣悲傷。

“沒錯,是那條魚借用我的木偶的身體,來說出他一直埋在心裡的想法和願望。所以,您之前在向他傾訴的時候,他也是在很認真地聽,這並不是您的一廂情願。”

聽到這裡,眼淚抑製不住地從朝顏的眼中奔湧而出:“原來,他一直在聽……一直明白我心裡在想什麼……一直,一直這樣地了解我的心思。隻是無法說出來而已。在我難過的時候,你一定是在安慰我的吧。在我絕望的時候,也一定,是在鼓勵著我,對我說加油的吧……可是,我卻一直聽不到,聽不到啊……”她哭得抽抽答答,沒有用手絹,而是用袖子不停地抹眼淚。

“不過,我很慶幸您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朝顏瞪著大大的眼睛,帶有淚痕的臉頰上很是迷茫;“是……是嗎?”

白術接而很嚴肅地說:“如果您昨天答應他,同他一起逃走的話,那麼您就不會存在在人類的世界了。因為您也會變成魚,到他的世界去了。”

“來,這個送給您……”白術遞上一個東西。

朝顏接過一看,是一隻月白色的折疊式燈籠,上麵畫著的那條她再熟悉不過的錦鯉。

“這個作為您的結婚禮物,我也拿不出什麼值錢的東西來。”

“沒有關係,”朝顏淚中含笑:“這個對於我來說比什麼都好。我很喜歡,謝謝您。”

白術點點頭:“他聽了您的回答想必也會很開心。因為最後他放棄了自己的生命,化作這條魚,消失在這個現實世界中了。”

朝顏似乎沒有反應過來。

“最後他說,既然小姐原因委屈自己來成全大家,那麼他也願意犧牲自己,以這種方式陪同您嫁入九方家。以後無數的夜晚,他希望可以靠自己點亮黑夜,繼續陪著小姐您,傾聽您心裡的那些話。”

少女捧著這隻燈籠,久久說不出話來。

太陽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清早的天空宛如嬰兒的皮膚。空氣裡彌漫著朝花初開的清香,不知名的鳥唱響了第一句晨曲。

白術將木箱背起,撐開那把紅色的油紙傘,最後把蓮子抱在左手臂彎裡。

“白術先生,這麼早就要走了麼?”朝顏的聲音從後麵傳來。

“是的。今天是您出嫁的日子,像我這樣的外人在這裡恐怕隻有添麻煩吧。”

“好吧……那麼,我想再給您一點錢作為酬謝,因為……”

白術轉過頭,笑著回答:“我不是說過了麼?第二個能力隻是我的愛好。況且您還請我吃了頓好飯啊。這樣對我來說就夠了。”說完不等朝顏的反應,他便踏著地上淺金色的陽光,跨出長魚府的大門。

後來,在九方家有這樣一個奇異的傳說。那位年輕的新嫁娘帶來了一盞月白色的燈籠,每當燈籠被點亮,燈籠上繪有的一尾錦鯉就會遊出紙麵,在如水的橘色的光中自在遊曳。雖是幻象,卻形同活物。但是,隻有那新娘子點亮燈籠的時候,才會有這樣美麗的效果。人皆稱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