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紅桃山(1 / 2)

麥子戲社 Uin 8228 字 11個月前

民國二十五年。

春。

擁擠的港岸邊水流奔騰,挑著擔的小販在熱鬨的碼頭來回叫賣:

“鴨梨、蜜餞、鹵肉、燒雞、大雪茄……”

遠遠就看到氤氳霧氣中緩慢駛來的“烏音號”,它遠渡重洋,在海上漂泊一月有餘,承載了上千旅客。

預計下午五點到達,卻整整提前了三個多鐘頭。

斑斕的短靴在潮濕的木板上踩出沉悶卻歡快的聲響,一個長頭發、胡子拉碴的青年敏捷地穿梭於人群,攜一陣急促而自由的風,直往甲板去。

他踩上冰冷的欄杆,激動地望向濃雲薄霧中的故土,甩動著一塊五顏六色的畫布歡呼:“我們回來了!”

“李香庭!”身後的好友跟過來,“你怎麼跟個兔子一樣,眼一晃沒影了!”他叫張律,是個醫生,與李香庭於輪船相識,誌趣相合,成了朋友。

“快看!鐘樓。”

張律氣喘籲籲地趴在欄杆上,攥緊他的衣角:“小心點!彆掉下去喂魚。”

“那也是喂家鄉的魚!”他的感情熾烈、簡單,在幾十個枯燥漂流的日夜後毫無保留地傾瀉而出。

駘蕩的春風沾了海水的濕鹹,吹亂他的長發,卻遮不住肆意的笑容與清湛的雙眸。

沒有西裝革履,皮鞋名表,李香庭身著寬鬆的白色亞麻衣、棕色寬筒褲,褲腳隨意紮進靴口,雜亂的、斑斕的筆觸由上至下肆意占領,把儀表堂堂的小公子染成了瘋瘋癲癲的“流浪漢”。

他再上一欄杆,抓住更高的冷風,迎接久彆的祖國大地:“我都能聽到鐘聲了!”

張律搖搖頭:“你在胡說什麼,現在還不到整點。”

他放聲呐喊:“我就是聽到了!”

海水翻湧,一浪接一浪拍打船聲,似也在為他的狂熱助興。

離家四年多,沒有古話裡的“近鄉情怯”,反倒越是靠近,越是期待。

雖有好友常書信往來,也從報紙上看過不少報道,但書麵之詞斷沒有親眼所見來得切實。李香庭太好奇這些年來祖國、城市、人們的變化了。

他從巴黎帶回許多這些年所作之畫,還有書籍畫冊、手玩古物……三大箱子,不可勝數。

管家華叔早早帶人等在碼頭,一見人趕緊迎上去招手,老眼笑成一條縫,合不攏嘴:“二少爺!二少爺!這呢!”

“華叔!”李香庭放下皮箱,撲過去抱住鬢角斑白的華叔,“您胖了,我都摟不過來了。”

“是是是,老爺養得好,一身膘肉。”華叔拍了拍他的背,“少爺結實不少,走時候瘦的跟杆似的,這會像個大男人了!”

身後的丫鬟桃子臉蛋被曬得紅撲撲,喚了聲:“二少爺。”

李香庭鬆開華叔:“桃子長大了,漂亮,給你寄的書看了沒有?”

“哪有!少爺儘取笑我。那書,我又不識字,隻能看看圖畫。”

“回頭我讀給你聽。”

“好呀!”

華叔看他這一身破破爛爛的花褂子,心疼道:“怎麼穿成這樣?這叫什麼衣服?”

桃子也笑:“像個叫花子。”

李香庭卻玩笑道:“好不好看?”

華叔輕撣他的手臂:“好看什麼,不得體,老爺見了又要罵你,趁他不在家,回去趕緊換下。”

連畫帶人上了車。

“老爺一早就出門了,最近和華遠百貨有樁生意,早出晚歸的,前天還親自跑了趟塢城。你彆說,這幾年操勞,眼見的老了不少。”

“大少爺常年在廣州,今年也不知道回不回來。”

“三小姐中午吃了飯就去學校排練了,說是演個什麼節目,月底校慶。四少爺也去學校了,上次給你寄的照片的時候人才一米四,這會都竄到一米七了,男孩到這個年紀,長得就是快。”

“夫人打麻將去了,要說也真是,明知道你今天到,還往外跑。”

李香庭對華叔的嘮叨一點都不感興趣,後座車窗降下來,他就一直趴在窗邊往外看沿途的人文風景。

少許陌生,大多熟悉。

路兩邊賣青團、豆乾、麻花子的小販,嚷嚷著婉轉的音調;小樓裡春色依舊,彈唱聲下,是馥鬱迷人的脂粉豔麗;茶館外的梧桐樹下,風流俊秀的才子攜佳人吟風弄月;破舊的青石板、牆縫的舊苔、古色古香的大鐘樓,都還是記憶裡的模樣。

車經過老街口,一聲開鑼清脆響亮,賣藝的青年立上高台,現了家夥,引來路人圍觀。

李香庭探出身子,隻見兩個青年倒立在高台上,手腳都頂著瓷盤打轉。

他大聲叫好,掏出錢投擲過去。

男子伸腿,使著腳上的瓷盤穩穩接下錢幣,朝駛遠的人道:“謝您捧場。”

前頭的華叔見他半個身子掛在車外,慌張地叫喚:“小祖宗,你可快坐好!摔了我可擔待不起,老爺非拆了我這身老骨頭。”

“您硬朗著,他拆不動。”李香庭坐回來。

“少爺真會說笑,我這老骨頭,不行嘍。”

遠處,一個報童甩著報紙穿梭於人群之中,喊著號外:“日本中佐東野次郎在哈爾濱遇刺身亡。

當紅演員祝婉瑩新片《金山月》明晚開映……”

車子忽然急刹。

李香庭差點兒撞到頭,往前看過去,是一個背著小孩乞討的婦人,擋在了車頭。

司機頭伸出窗破口大罵,邊鳴笛邊攆人速速離開。

“誒,彆罵。”未待華叔阻攔,李香庭已經落了地,掏出些法幣給婦人,“小心過馬路,車馬無眼,注意安全。”

婦人一臉敦厚,不知如何感謝,就要給他跪下。李香庭趕緊拖住她,拉上來:“彆,我可受不起。”

“謝謝,謝謝大善人。”

李香庭看向她背上臟兮兮的小孩,瘦得可憐:“不客氣,去買些吃的吧。”

話音剛落,一群乞丐衝上來,老老小小將他圍了個嚴實,一口一個“菩薩”、“賞點吧”。

華叔拿起一根棍子下車,邊敲地麵邊讓他們滾開。

市井之民豈敢碰權貴,瞬間,人全散開了。

李香庭手還在口袋裡,握著錢,沒來得及給,見人都被趕走,隻能空空抽出:“他們沒惡意。”

“我的少爺,現在世道亂,這種地方不能露富,真要硬搶,錢沒了是小,傷到一丁半點,受罪的還是自個兒。”

回到車上,繼續往租界去。

穿著打扮精致時髦的男男女女越來越多,黃包車匆匆跑過,帶走陣陣悅耳的清鈴。

真熱鬨,李香庭忽然不想這麼早回去了。

等車開到人多的地方,慢下來,他忽然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華叔嚇得連伸手,十寸之臂又哪能抓住一心逃離的人:“二少爺!你上哪去?”

李香庭邊倒退邊說:“華叔,幫我把畫送上閣樓,跟家裡說一聲,我逛會就回。”

“你回來!”華叔朝司機罵道:“還不快停!”

車子停下,人下了地。

卻哪還有李香庭的影子。

華叔氣得大拍腿:“還這麼貪玩!回去指定有你好受的。”

……

大街小巷竄個遍,李香庭飽了眼,又去家小酒館喝兩杯。

一身打扮惹人嫌,唯有賣酒的女郎見這小子生得俊俏,上來搭話。從煙花柳巷說到茶樓酒肆,歌女舞姬談到學堂名師。

正聊著男女佳話,瞥見華叔找來的身影。

“壞了,有人抓我來了,下回再聊。”李香庭蹲下身,貓著腰躲,從窗戶翻了出去。

“少爺!”華叔見著人,緊跟上去,老胳膊老腿,趴在窗台半晌爬不上去,惹得身後的賣酒女笑聲連連。

華叔回頭怒斥:“你再笑!”

女郎掩了嘴,把戲謔悶進喉嚨,見那老頭繞到門口追出去,倚到窗邊衝大街喊:“臭小子快逃,小心被逮住打屁股哦。”

闊彆多年,李香庭早已不識路,大街小巷地亂跑,見一家戲院,想進去躲躲。

剛到門口,他被兩個黑衣男子攔住,其中一人大聲嗬斥:“乾什麼的?”

還未待他回答,另一人舉起槍:“彆處討飯去,趕緊滾!”

“……”有這麼寒酸嗎?

“二少爺——彆跑了!”是華叔的聲音。

李香庭怕此景嚇著他,來不及解釋,立馬回頭拉人走開:“好好好,走吧。”

華叔滿頭大汗:“你這是要我命!不能這麼鬨的!”

“我可不要,您好好活著,”李香庭攬住華叔的肩,且先回去罷,也好叫他對家裡有個交代,“回家回家。”

見那披頭散發的瘋子離去,戲院門口的守衛才放下警惕,收回槍,背著手走回簷下。

一位身著黑色西裝的男人出來:“什麼事?”

“白爺,”守衛頷首,“要飯的,攆走了。”

“嗯,警惕點,前後都轉轉。”

“是。”

白解轉身回去。

又聽那青衣婉轉流情,唱了一場醉生夢死。

今日包場,座上隻有兩人。

白解到邊上立著,看向主子。

杜召(zhao)懶散地靠在椅背上,指尖有一下沒一下,無規律地輕點著杯壁,看上去有點無聊。

一曲終了,繁華謝幕。

白解環視一周,目光又落回杜召身上,見他的心思似乎並不在戲上,端起茶盞抿了杯茶,又與張蒲清說話去了。

白解又走到二樓,背手筆直站立著,這個位置能看清整個戲院,有任何異動都儘數落眼中。

忽然,一聲開場鑼清脆急促,小鼓急打,吹奏齊響,四下手持刀登場,擺好陣勢後,便見武旦身著紅色彩繡戰服、後背四麵靠旗,手扶頭頂的雉雞翎亮相,腔正聲高:“芙蓉粉麵,嬌娥俊顏。威風顯,兒郎膽寒,頓足風雲變。”

唱的是一出《紅桃山》。

杜召不常聽戲,非要在沒興趣的事裡找點樂子,那就是武戲了。閒暇時會同朋友去聽上幾場,家裡有台唱片機,偶爾也會響兩聲,熱鬨熱鬨。

白解跟隨杜召多年,能聽懂幾分,看得懂些步法。他瞧著台上那“鄭玉娥”,嗓子敞亮,動作乾淨利落,轉身漂亮靈動,有股少見的勁頭。

難得。

玉生班剛到滬江搭台不久,張蒲清就聽說家夥不錯,他是杜召老家的朋友,兩人幼時便日日打在一起。隻是張蒲清十七歲時舉家遷至滬江,在這待了整整六年,如今,又要去香港發展。臨行前,特意拉著杜召來聽一場。

隻見台上“鄭玉娥”耍起花槍,左右手來回換、拋槍、轉身,一套動作行雲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