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紅桃山(2 / 2)

麥子戲社 Uin 8228 字 11個月前

張蒲清看著那一招一式,大聲喝彩:“好!”

白解也要叫好,可見杜召不動神色,又放了下去。

本該熱熱鬨鬨的戲院,就隻有唱聲和鑼鼓鐃鈸,難免缺點意思。

此劇的武打很精彩,尤其是“鄭玉娥”單挑三大猛將,被這臉生的小武旦演得是緊張刺激。

連一直沒心思看戲的杜召,都入神了幾分:“她哪冒出來的?底子不錯。”

“聽說上個月從北平來的,小戲班,”張蒲清滿意地歎一聲,“沒想到還真藏龍臥虎,走前一飽眼福,值了。”

杜召漫不經心道:“看得上,帶去,天天聽。”

“那不是砸人家班子嘛,缺德。”

“你還知道缺德。”

“和你待久了,耳濡目染。”

杜召睨過去一眼:“你這是罵我呢。”

張蒲清淺清一道嗓子:“看戲看戲。”

戲台上,“鄭玉娥”一個下腰,耍起樸刀,隨即起身翻轉,一通爽快的武戲後,隨鑼鼓聲下場。接著,“花榮”身穿藍袍,頭頂黑色紅絨球紮巾,手持白色穗馬鞭亮相。

杜召一見這武生的做派,又沒了興致,拿起茶杯輕晃了晃。

身後侍奉著的下人見他輕啜了口,又給添上新茶。

杜召昨個連夜從封城趕到滬江,兩天一夜沒合眼,多少有些疲倦。

他換了個姿勢,胳膊架在桌上,微側身扶額。

白解在上頭看著他沒精神的模樣,叫人過來,小聲對其耳邊囑咐幾句話,就讓退下了。

他也有些站不住,又困又累,腦子懵懵的,聽著熟悉的唱詞,不經發了會楞。一聲激蕩的響鑼,才敲醒神魂。他晃晃頭醒腦,再往台上看,扮鄭玉娥的武旦換了行頭出來,一身青白色,腰身緊裹,現出窈窕的身姿,一動一打間,雲肩的穗兒靈動地甩著。

這身段,漂亮。

白解目光一直落在“鄭玉娥”身上,倒非她生得傾國傾城,而是那動作舒展,出手迅疾,一股子英雄俠氣。

這樣的功底,沒成角兒,可惜了。

不過這十裡紅場,伶人無數,你方唱罷我登場,想紅火,難啊。

幾場廝打,不見那她半分粗氣。

正使雙槍對抗,忽然“花榮”變換步法,一直背對著舞台。

白解看到“鄭玉娥”眼神忽變,再看與她對戲的武生明顯是掏槍動作,立刻衝下麵喊道:“小心!”

隨著一聲長嘯,演花榮的武生轉身朝杜召開槍。

“砰”的一聲。

沒中。

躲得及時,子彈隻擦傷肩膀。

白解直接跨過木欄,從二樓跳至桌上,拔槍上前,周圍的護衛齊齊掏槍對著台上的狂徒。

那人反應也快,挾持住一旁的“鄭玉娥”:“都彆動!”

候戲的伶人們嚇作一團,簾後有人驚呼:“長筠(jun)!”

演鄭玉娥的武旦叫鄔長筠,反倒淡定,被槍抵著腦袋,跟這殺手慢慢後退。

張蒲清上前:“你放開她!開了槍,你也跑不掉,識相的話,還能饒你一條命。”

“彆過來!否則我斃了她。”

“好好好,”張蒲清退後一步,“你彆衝動。”

杜召平靜地坐著,瞧向殺手,看戲似的,還喝了口茶。他慢悠悠放下杯子,掏出槍,放在手裡邊把玩邊笑道:“你這出倒是比剛才那戲來勁,這麼演,早成角了。”

張蒲清無奈,什麼時候了,還說這些。

卻又聽他道:“動手吧,不過是多死一個……戲子,我最不怕傷及無辜。”

一聽這話,殺手有點慌了,但氣勢仍不作輸:“不愧是踩著人骨上位的,算你狠。好歹今日都是一死,那就先宰了這個娘們給我陪葬。”他縮頭,以鄔長筠為掩,手上儘是汗,慢慢壓扣扳機,像是賭博一般,死死盯著杜召的表情,卻見他氣定神閒的,一點反應沒有。咬緊牙關,對手裡的人說:“你是啞巴?不知道叫喚兩聲?”

鄔長筠沒搭理他。

“老子跟你說話,聾了!求他。”

鄔長筠冷笑一聲,仍不回應。

殺手用了幾分力:“這麼想死,我就成全你,這可不怪我,要怪,就怪底下那個冷血的東西,你要索命,就找他去吧。”

鄔長筠盯著座上那位爺的淡定樣,是真不怕見冤血。她在心裡暗歎了聲,被後頭的莽夫磨得有些煩躁,終於開口:“我不跟死人講話。”

音落,殺手還沒反應過來,小臂一折,腹部劇痛,槍生生鬆了下來,掛在手指上。

緊接著,一顆子彈飛了過來,正中他的手腕。

再看台下,開槍的是杜召。

鄔長筠用手肘將殺手抵開,一個翻轉趁機掙脫。

殺手瞬間被數人持槍圍住,臉按在地上惡狠狠地盯著鄔長筠:“臭婊子,敢暗算我。”

鄔長筠卻低頭看向自己,剛置辦的一身新行頭,讓這臟血給汙了。

倒黴。

戲院老板見歹人被拿下,拉著班主趕緊出來賠罪。班主弓腰對著杜召:“老板,這個人是前幾天剛招進來的,人老實,功夫好,我也沒多想,誰知心存這種歹心,”見杜召沒反應,悠閒地擦槍,他一巴掌扇在自己臉上,跪到地上,“怪我識人不慧,老板大人有大量,饒了小人一命。”

張蒲清扶起他:“前因後果,我們會查清。若與你無關,自然不會傷及無辜。”

“謝老板。”

“今日招待不周,還出了此等事,對不起二位老板,這包場錢就免了,日後各位老板再來聽戲,定留頂好的座兒。”戲院老板膽戰心驚地看著杜召,自己在滬江多年,從未見過此人,也不知什麼來路,這手段和氣場不像一般人,摸不清底細,要打要罵要殺,還得有個準話,頭一回見這樣一聲不吭的,“這個亡命之徒,如何處置還望老板指示。”

杜召看向台上的鄔長筠,抬了下槍口:“你說。”

戲服在身,人還扮著,她就還是鄭玉娥。端著架子筆直站立,睥睨台下,倒真像戲文裡走出的女豪傑:“殺了。”

殺手聞言突然掙紮起來,哪還顧得上手腕之痛,衝她大喊:“你——我跟你何仇何怨,賤人,老子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杜召有點意外,本以為婦人心軟,會求情,沒料是有幾分狠勁。

鄔長筠看著杜召,輕笑一聲:“我說了,做決定的還不是您。”

話音剛落,又一聲槍響。

子彈從殺手額心穿過,落在後頭的幕布上。

這一槍,人是死得透透。

杜召把槍擱在身側的茶杯旁,蹺起腿,瞧著鄔長筠笑說:“屍體拖出去,繼續唱。”

大家都嚇壞了,哪受得住這種血腥場麵,握刀槍的手都發顫,可見了那位座兒的狠辣手段,這戲好壞都得唱完了。

挪走屍體,鑼鼓重響。

鄔長筠連戲服也沒換,身著血衣接上繼續演,下腰搶背耍花槍,踢腿劈叉使長刀,依舊英姿勃發。

白解立在杜召身後,見這伶人方才臨危不亂,現又恍若無事,不論是因身在戲台還是真膽色,都由衷佩服三分。

戲演到至結尾,鄔長筠立於高台,一個後空翻下地,再一個落地翻,被武生擒拿。

一曲終了,果真是,血雨腥風。

張蒲清神色凝重,心思早不在戲上了,聽杜召拍了兩下手,方才緩過神,聽他問了句:“還看嗎?”

“不看了。”

杜召起身,往門口走去:“賞。”

白解聞言掏出幾塊大洋,朝戲台扔去,給鄔長筠豎了個大拇指,便追主子而去。

外麵下雨了,風有點大。

杜召站在簷下,一把傘撐過來,高高落在頭頂。

他從口袋摸出煙盒,倒上一根,手擋著風點上,深深抽了一口。

張蒲清站到身側,就見寥寥清煙從他鼻腔噴出,散進雨幕:“你這又是在哪招惹的仇家,能臥到這來蹲著。”

杜召一點也沒放在心上,再抽兩口,隨手把煙遞給白解,同張蒲清道:“喝酒去。”

“還喝酒!沒心情。”

“不巧,我有。”杜召到車後座坐下,“跟緊了。”

張蒲清搖搖頭,進了後麵的車。

白解坐到駕駛座:“去哪?”

“滿月樓。”

人一困起來,就脾氣不好。

隻怪,那不要命的,撞了槍口。

白解問道:“你這傷?”

“破點皮,無礙。”杜召閉上眼休息,“透個消息出去,看看是哪家的鬼。”

“是。”

……

戲院後台,人全聚集上來,對著鄔長筠你一言我一語:“沒事吧?”

“有沒有受傷?”

“嚇死我了。”

本來就惱火,嘰嘰喳喳的,更煩了。

“沒事。”鄔長筠卸下沾了血的發綹,隨手扔到箱子上,往化妝間去。

還帶著妝的花旦說:“你乾嘛讓他殺了六哥,好歹處過一陣子,我看他人挺好的,做出這事,定是有苦衷,指不定是——”

鄔長筠突然停下,回頭冷冷看著她:“槍口抵著你腦袋的時候,你還這麼說?今晚換做是你,我也還是那個答案——殺了。”

“你……我又沒說什麼,乾嘛這麼凶。”

鄔長筠轉身離開。

“你看她——”花旦跺了下腳,“傲氣什麼啊!賣的座又沒我多,還整日這麼囂張。”

“算了算了,少惹她。”

鄔長筠坐到鏡子前,看自己的臉上還濺了一滴血。

想起那個死鬼,和台下那個瞧著半死不活、裝腔作勢的人。

用手巾狠狠擦了下臉。

晦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