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隻下了片刻,鬼天氣跟這浮躁的滬江城一般變幻莫測,前幾分鐘還雲霧迷離,這會已是春和景明。
開到一半,杜召又不想去滿月樓了,叫司機轉個頭,往不飛花去。
不飛花是家夜總會,一樓舞池客座,二樓包廂,甭管白天還是黑夜,總有鶯鶯燕燕在舞池搖晃著婀娜的身體。
張蒲清跟杜召進包廂,誰料他脫下大衣,屁股一沾沙發,睡覺去了。
“你大老遠跑這來睡覺?”
杜召沒答,眼都懶得睜,扯了兩下襯衫衣領鬆鬆氣,過於粗魯,把扣子都拽掉了。
張蒲清看他修長的身體占據了整張沙發,因為躺著,暗色西褲繃緊些,勾勒出筆直的長腿,襯衫領口淩亂地開著,隱隱露出結實的肌肉。不得不說,他這兄弟真是生了個好皮相。
張蒲清踢踢杜召的皮鞋:“起來,喝酒。”
“不喝了。”
“不喝也得喝,來都來了。”
“叫人把我存這的酒拿來,”杜召側過身,背對著他,“想喝酒就安靜點自己喝著,不喝滾下樓跳舞去。”
張蒲清豎起拳頭,沒落下去,伸出食指無奈地指了指他:“睡,睡死你。”
人出去了。
包廂安靜下來。
不一會兒,杜召就入了夢。
夢裡,咿咿呀呀的戲腔直在耳邊轉,吵得他不得安寧。
朦朧中,感覺有人動了自己。
杜召一拳下去,把身上那東西推了很遠。
睜眼看去,是一個女侍應。
杜召坐起身,拿槍指著她,一臉陰鶩:“乾什麼的?”
女侍應捂住腹部坐在地上,表情痛苦:“您的酒冰好了,我見您睡著了,給蓋個毯子,對不起,冒犯了。”
杜召看到地上的毯子,放下槍,收回目光:“滾。”
女侍應背脊一陣浸骨的寒意,忍著痛站起來就要走。
“站住。”
嚇得她一哆嗦。
“毯子。”
人又轉身回來,戰戰兢兢地收起毯子。忽然一張大額鈔票擺到麵前,隻聽眼前的男人道:“去醫院查查,有事,再找我。”
她哪敢收,渾身汗涔涔,手指都發顫:“先生,我沒事。”再看杜召那不容商量的眼神,小心翼翼地接過來,鞠了一躬,“謝謝先生。”
“出去。”
“是。”
女侍應趕緊離開,轉身回來關門那兩秒,又看到裡頭幽幽的人影,彎著腰坐著,像蟄伏在黑暗中被放逐的孤狼,隨時會撲過來吃人。
太可怕了。
杜召獨自坐會,沒了睡覺的心情。
他點上根煙出去,走入漫天香粉的花花世界,俯視酒色之中笑語盈盈的紅男綠女,找到張蒲清。隻見人正抱著細腰來回晃動,不知說了什麼,惹得懷中女子麵頰酡紅。
他還真是繁花從中過,片片皆沾身。
表麵儼然一個溫潤如玉的儒雅公子,卻風流成性、情人無數,此回搬遷,不知又要傷了多少女兒心。
這情情愛愛、笑語情仇,杜召是看了個倦。
鏡花水月終有破碎之時,不如酒暖人心,香煙沁脾。
白解匆匆上樓,見杜召立在欄邊俯瞰紅塵,走過去低聲說:“是六隻手的人。”
杜召對這個名字有點陌生,一時沒說話。
“司令當年在回安糟蹋過一個民女,是這六隻手的五姨太。”
“老東西作的孽,又算到我頭上。”杜召看了眼下麵雅座與自己飛吻的佳麗,仍舊不苟言笑,挪開目光,“ 我這不興父債子償那套,況且,我與那老頭早斷了關係,他會不知道?”
“此舉,實為挑釁。”杜召雙手從西褲口袋中拔出,搭在麵前的紅木欄杆上,輕點了三下,喃喃念出:“六隻手。”
白解道:“有六根手指,從前外號叫六指手,後來叫著叫著,不知怎麼就成了六隻手。人就在滬江,你看——”
“那就把他的手帶來。”杜召背身重回包廂,“隻帶手。”
“是。”
……
周月霖算好時間,推了牌回家。
前腳剛進門,後腳華叔帶著李香庭回來了。
李仁玉有過兩任妻子,第一任是李香庭的母親,生下他後不到一年就去世了。沒過兩個月,李仁玉又娶了位夫人進門。新夫人前腳剛進,後腳又來了個姨太太,也就是周月霖,如今李家唯一的女主人。邪乎的是,沒過兩年,那新夫人又重病離世。後來,李仁玉沒再娶妻,也一直沒把周月霖扶正。
雖為妾,但她坐鎮李家十幾年,又產下一子,下人們都喚其太太。
“月姨。”李香庭打了個招呼。
“香庭呀,”月姨慈祥地笑著,從上之下打量他一番,“這身上……是畫畫用的顏料?”
“對。”
“真花哨,你爸爸和弟弟妹妹還沒回來,舟車勞頓的,趕緊去洗洗歇歇,有什麼想吃的,我讓吳媽給你先送上去。”
“我不餓,外麵吃了點,那我就先上去了。”
“好。”
李香庭與這個姨娘不親,沒什麼話說,叫人把畫都搬到閣樓,便回自己房間待著。
他衝了個澡,換身衣服,躺在床上百無聊賴地盯著吊燈看,無聊地快瘋掉了。
李香庭看向窗子,起身坐去窗台上,俯瞰李家的大庭院。
幾個傭人在勞作,四年間,換了一波又一波人,他一個都不認得。
有人敲了門。
“進。”
門開個縫,明珠探頭往裡看,她是月姨房裡丫鬟,見李香庭斜坐在窗邊:“二少爺。”
李香庭招招手:“快進來。”
明珠甜甜笑著:“夫人叫我去禦酥齋買著糕點,我就是順路來看看你在乾什麼,這就走了。”
李香庭突然跳下來,朝她過去:“我也去。”
天色尚早,華叔去了工廠,月姨在後院喂貓,沒人盯著李香庭,他光明正大和明珠出門去。
禦酥齋不遠,叫個黃包車,跑了十來分鐘便到了。
明珠接下紙盒,付了錢,一轉身,李香庭不見了。
她茫然地到處看,遊人如織,人聲鼎沸,獨獨沒有自家少爺的身影。
李香庭正蹲在一位算命先生的鋪前,看這神棍一身藍色道袍,頭戴黑色小帽,胡須長到胸下,瘦窄的鼻翼有顆一黑痣,上頭長了三根毛。三根手指來回搓動,神神叨叨的,眯著眼問:“算一個?”
“怎麼算?”
“生辰八字。”
李香庭一一寫在紙上,同錢並遞給這老道,他信科學,對算命沒興趣,來到這兒,是因此人的外貌有趣。
趁老道看八字時候,李香庭又拿張紙,照著他的模樣勾畫起來。
老道神色一凝,捋著胡須道:“小公子,不屬俗世啊,你這個,我算不了。”
李香庭沒在意他說了什麼,心思都在畫上,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老道看向他手下的畫:“萬事果皆定,不如早日跟我從道去。”
這句,李香庭聽進去了,看著老道細長的眼睛一邊勾畫一邊說:“謝您美意,我眼在紅塵,心在藝術,道不道的,不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