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秦郎中過來給他換了藥,我向村民要了弓箭,出發去北山找射蘆。
北山鮮有虎豹出沒,我帶弓箭隻是為了順便打些獵物回去。到半山腰都有小徑,我一路上去,沒有看見秦郎中所說的形狀。我不奇怪,若是這樣易得又怎麼能叫珍稀藥材。
半山之上便沒有路了,我因循峭壁緩慢爬行,未到中途手掌便起了血泡,血泡破後很黏著,更易攀附石壁。終於,日將落之時山頂總算近在眼前。
我攀著某塊突出的岩石,頭仰出了地平線,一聲刺耳的嗷叫突然刺穿了山穀,我大驚,差點脫手摔落。一隻褐皮黑紋的山虎立在三丈外,雙目上挑地瞪著我,腿部粗壯有力,白爪虯銳,很明顯,它也發現了我。更確切地說,它看到了食物。
我騰開一手去抓箭,沒有手拉弓,好在它離我很近。箭矢脫手,輕易地紮中了它的腿,它怒吼一聲向我衝來,千鈞一發,我在崖壁之上轉身半周,用另一手固力,脫開一尺避過它騰起的前肢,用原來抓著石頭的手抓住它的後腿,借著它的衝勁用出全身力氣把它向外甩去。幸好它急於進攻,抓地並不用力。目視它落下懸崖,我總算鬆下一大口氣,大腦一片空白,隻覺得除了抓著岩石的手之外全身都在發軟發抖。
夜色四合,我剛走到醫館門口,就看到秦郎中快步向我走來,邊走邊皺起了眉峰。我低頭看自己,這才發現我的外衣四處都是口子,發髻散亂,滿身滿臉的土,我從沒見過這樣的自己,自己也覺得好笑,就真的笑了出來。他又是一愣,正要說話,我忙把手中的一大把射蘆和背上的虎皮通通塞給他,笑著說,“怎麼,秦郎中,沒見過這樣邋遢又尚武的女孩子?”
他呆呆地道,“是沒見過……”看到虎皮又似乎回過神來,“你,遇到了山虎?”
我又笑了,得意洋洋,了無餘悸,“我說了我沒問題的。隻是老虎太沉啦,我抗不動,擱在山腳了。怎麼樣,秦郎中,為名除害,值得褒揚?”
他的眼睛很亮,嘴角彎彎,“是,謝女俠,多才多藝,智勇過人,想必這身上的八十個傷口也無須我來上藥。”
隔日我在醫館養傷,村民聽聞我的壯舉,分食了虎肉的同時送來一些水果和滋補的藥材,我都煮了拿給那個倔得要死死不聽話的病人,他乖乖地喝了,眼神有些無奈。我早聞到了那股難聞的藥味,想來肯定很不好喝,我從小不怕痛,卻很討厭所有苦的東西,所以把藥碗端得很遠。他餘光看見,眼神從牆上移下來一會,想要抬起手來自己拿。他的右臂從肩膀到手腕都是繃帶,隻微微動就皺緊了眉,我嚇得六神無主忙按住他的手,又怕碰到他的傷口迅速移開,他的手很涼,我卻覺得手心微微發燙。
傍晚的時候我還是出門打了幾隻山雞,向助手小橘學了雞湯的做法,雖然不算美味,總算化去一點他嘴裡的苦味,我看到他的眉慢慢打開了。
第二天一早,秦郎中給我們分彆換了紗布,他的指法輕柔,我絲毫沒有感覺痛。之後我告訴他今天我準備去西山拿熊膽。他一聽就搖頭,目光來回指著我腿上和手腕上的傷口,說沒有十天半個月我休想再上山。我應了,低下頭,微微吐了吐舌頭,心想你一出門我就走人。他大概看見了,直直地看進我眼裡,慢慢地說,“你要是上山,明天我給他換藥的時候,下重手,疼死他。”我打了個哆嗦,果然最毒醫者心。
我無奈地點了頭,垂頭喪氣地看了一眼床上的那個人,他緊緊蹙著的眉峰緩緩打開,眼神又飄回對麵的白牆。果然膽小怕痛,一聽到要被下重手就緊張成那樣。
於是我又開始了無所事事的一天,腿上的傷口不礙行走,奔跑卻要勉力為之,彆提騎馬和練武了。我喂了他雞湯和藥之後很是無聊,滿屋子找事做。我向小橘要了幾塊布,一些線頭,準備做女工。本來我就不精此道,但是繡個小花小草打發時間還是可以的。誰知我的手掌爬山時磨破了,穿個線就費了半天,線越來越理不乾淨,蝶戀花成了紅布上的一團白麻線。我歎了口氣,走向床上的人,“你說我繡得好麼?”
他非常勉強地把目光從牆上移下來,隻看了一眼就閉了眼睛,臉色白得慘不忍睹。
“我說,你好歹也給個麵子。我告訴你,這就是我的名字,我叫輕雲。”我把布隨手擱在床頭的小桌上,想要和他聊天。
“你晚上睡得好麼,是的話就閉下眼睛。”沒反應,睡得不好,難道是我打呼磨牙?
想著就問了出來,“我打呼麼?”沒反應。“我磨牙麼?”沒反應。我微微鬆了口氣。
“你讀過書麼?”沒反應。我有點驚訝,他的臉上一直有隱忍的表情,我以為那與來自書本的積累分不開。
“你習過武麼?”還是沒反應。
“你認識我麼?”
好吧,人家根本不想理我。
我起身離開床沿,走向一旁的桌子,突然腳下一崴,摔倒的時候碰到了膝蓋上的傷口,我重重倒抽了一口冷氣。可是擠了半天也沒能擠出幾滴女兒淚,隻好就這樣轉了頭去看他。他的眉峰又皺成一片,目光定定地盯了我,似乎夾雜著隱約的憤怒。我生怕做戲做過了頭,忙展開了笑問他:“你還認識我麼?”他移回了目光,終於慢慢地閉了下眼睛。
我心情大好,一種勝利感在心中迅速膨脹,腿上的傷隻是小事,我又去書房捧了書出來。本來我很想選詩經,怕他不愛看裡麵的兒女情長,就拿了論語,母親在世時曾教我一些篇章,想來也可以和他共同探討。
我念:“‘瓜(觚)不?瓜。瓜哉?瓜哉。’這是一個人去買瓜,店主人問,‘買瓜麼?’,那人答,‘一個瓜’,店主人問,‘是這個瓜麼’,那人答,‘就是這個瓜’。”
我轉頭看他,發現他也在看著我,眼底有一抹隱約的笑意,觸到我的目光,他閉了下眼睛,再睜開眼時,便換上了一種微微無奈的神情。
傍晚,我又喂他喝了一次雞湯便睡下,離家在外,我從來睡得很淺,半夜的時候被一個聲音驚醒。我起身,借著一點月光看到他的身體扭曲著翻到床外側去夠床邊桌上的水杯。他渾身劇烈地發抖著,像在被人不停抽打,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是因為手不穩定,碰翻了水杯才吵醒了我。
我連忙衝過去把他扶回床上,重新接了水給他。他前兩天稍恢複的臉色白得更加徹底,連帶嘴唇沒有一絲血色,額上卻像火燒一片。劇痛沒有減緩,雖是半夜,我幾乎沒有猶豫,決定轉身出去找秦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