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頓住,避而不提那個名字:“你在的時候打的,快嘗嘗,看看你身上味道洗沒洗乾淨。”
吳虞淡笑著抿一口,甜絲絲的。她開門見山:“我沒舉報他。”
林姐雖沒上過什麼學,但腦筋轉得快:“我知道。”
吳虞問:“你怎麼知道的?”
林姐說:“朝夕相處那麼多天,你們兩個我還不了解?”
林姐同樣落不到實處地憂心了半年:“小秋他現在到底怎麼樣啊?”
吳虞說:“十年。”
林姐低頭歎息,又難耐地摳手指,喃喃:“怎麼會這樣……”
吳虞也想問。
她還想問更多。
那一夜過得清晰又渾沌,她像被掰分為兩份,有一個自己在或推或拉地教導她走路講話,應付警察,遵循季時秋的所有良苦用心;另一個自己則在叫囂和怒罵。
吳虞頭痛欲裂。
細節幾乎遺忘。
此刻它們抽絲剝繭地漫上來,吳虞問:“他當時跟你借過手機嗎?”
林姐幾乎沒有回憶:“借過啊,還借過筆。我找了半天,才翻出一根圓珠筆,都不怎麼下油了,他在那搗鼓了半天。”
林姐指了個牆角,說季時秋當時就坐在那裡,搬張板凳,一有空,就躬身墊在上麵寫字。
吳虞循著看過去,那裡空無一人,地上隻有一小片脹眼的日光。
吳虞忽的鼻酸:“他怎麼跟你說的?”
林姐說:“我說他這麼好學呢,他說不是在學習。他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走,想在走之前給你寫封信。”
“我還問他,是不是要給你寫情書。他笑笑沒答話。”
吳虞淚眼氤氳。
在綏秀住了一宿,吳虞返還家鄉。
這一趟回去,媽媽發瘋般暴跳如雷,說她又出去鬼混惹麻煩,說她怎麼不乾脆死在外麵。
母女倆發生激烈的爭執和鬥毆,繼父在旁邊添油加醋,吳虞推翻家裡超市的所有貨架,往上淋澆食用油。
她周身顫動,打開打火機,威脅他們:放她走,不然她燒光這裡,燒死所有人。
那一刻他們真正畏怕。
她也如願以償得到自由。
在此之前,吳虞一直是鎮上惡名昭著的問題少女,不學好,性子犟,孤僻乖張,除了不可否認的昳麗麵龐,眾人提及都是搖頭嫌厭。
念完中專後,她一直留在家裡超市做收銀。
她談過很多段戀愛,都是短擇,亦不上心,她認定所有男人與她的生父繼父無異,都如蝗蛭般惡心,啃齧她本該健全的人生,吸食走她本應擁有的甜美的熱血。
她還有個爛透的母親,自願為跗骨之蛆,隻愛弟弟,視她如草芥敝履。
畢業後,媽媽無意得知繼父對她心懷歹念,對女兒的恨意和妒忌日漸壯大。一邊無時無刻地羞辱她是妖精像小姐,一邊催促她趕緊找個能看得上她的人嫁掉,彆再礙她的眼,家裡還要多口人吃穿用度占地方。
可等吳虞真正想走,他們又會把她抓回去禁足暴打。
搬去虔州市區後,吳虞尋了個地方租房。合租室友是位在銀行就職的女孩,叫於麗雅。
跟他一個姓呢。
吳虞對她產生自然的好感。
室友的確不錯,得知吳虞中專就讀的專業同是金融,她建議她考專升本,然後嘗試銀行的招聘。
吳虞很感謝她。
在此之前,她重獲自由,但渾噩無航向,被困在被那個悲慟的秋夜,難以安寧。
但現在,她不再沉湎,敢於摸石頭趟河。
她暢想,等季時秋出獄,她應該已經有穩定的工作和收入,沒準都已經買了房。
到那時,她不用彆無他法地帶著他東躲西藏,還能跟他一起把房子變成家。
於麗雅為人開朗大方,常領她出去玩,結識同事與朋友。
不缺異性詢問她聯係方式,她都搖頭婉拒;也有跟於麗雅旁敲側擊的。
於麗雅笑說:“你彆異想天開了,吳虞有個異地戀男友。”
奇怪的是,儘管每天住一起,隔壁間,她從沒見吳虞跟男友通過話,視過頻,那個男的也沒來虔州看過她。
唯一有說服力的是,與吳虞同住的這兩年,女人每隔三四個月就會出省一趟,說要去找男友,她每次都高興地走,然後灰心地回來。
於麗雅覺得對方一定是個人渣。
她不是沒邊界感的人。
所以從不多問。情之一事,掃好自家門前雪,不必多拂旁人瓦上霜。
打聽到季時秋在廬陽監獄服刑,吳虞便開始給他寫信,每個月一封。
每個季度,她都會起大早乘坐五小時動車,動身趕往皖省,不厭其煩。
第一次去,登記探監手續時,工作人員詢問她是於朗的什麼人,她說是他女友。
後來獄警走出來,納悶:於朗說他沒有女朋友,不見。
吳虞猜到了。
但她沒有放棄,心存僥幸。
獄中生活多枯燥和寂寥,也能讓人沉心思考。
沒準他會後悔呢。
沒準他也難以忍受孤獨的折磨了呢。
隻要一次又一次地來,說不定哪一次他就肯見她了呢。
這一堅持就是三年,連監獄的人看到她都煩厭和費解,勸:姑娘,重找個好人戀愛算了,街上兩條腿的男人多的是,你這麼漂亮,何苦這麼看不開呢。
吳虞沒有說話。
她隻知道,她的心上燒蝕了一片葉形的空缺,時間不會愈合,外人無法填補。
她就像在飛鳥儘滅萬木衰朽的空穀邊上呐喊三年,再無回響。
吳虞對季時秋的眷念與盼想開始變質。
她變得恨他,怨他,寢食難安;又痛徹心扉地思念他,尤其一到秋日子夜,魘醒時分驚坐起身,連呼吸都直刺肺腑。
然而她低估了季時秋的狠心程度。
最後一次去看他,工作人員公事公辦地驅趕她。
吳虞雙眼泛濫,掙紮著要衝進去,被人架攔在原處,她對著牆的那一邊,歇斯底裡地尖叫:“季時秋你讓我進去——我要見你——讓我見你——你憑什麼自己做決定——憑什麼啊你——”
他們都不知道季時秋是誰,監獄裡根本沒叫這個名字的人,看她像看精神病,再不允許她入內。
刻骨的宣泄過後,萬物終歸死寂。
廬陽監獄回來的路上,吳虞心臟像被剜空,胃部劇痛,痛到無法正常走路。
不要來旁聽,不要來看我,照顧好自己。
她腦中重複著季時秋臨彆前的那三句話。
原來,它們沒有一句是假話,氣話,撫慰她的空話,亦或情急之下不過腦的交待。它們都是真話,都會兌現,不給她一點盼頭,一點希望。
他平靜地走向自己的不幸,也自私地宣判她的命運——那就是,請將他從她今後的人生徹底抹除。
吳虞失魂地走了很久,走到皮鞋都磨痛腳跟。
她裹緊風衣,找到街角的長凳坐下。乾冷的風吹拂著,暮秋時節,樹枝差不多乾萎了,許多銀杏葉在腳畔翻滾,恍惚間混成一片,金燦得如同日出。
吳虞低頭看它們,透過去,仿佛能重現綏秀濃鬱的山川與秋野,她相信了,也不再自毀和自厭,她真正被愛過,也許還被愛著,未來她能遇見或遺失更多愛,就如春起葉生,夏時葉榮,冬至葉眠。
隻是,
她的四季不會再有秋天。
……
又一年春,市中心公園在舉辦一場布置聖潔的草坪婚禮,新人並排立在台邊,專心聽司儀梳理流程,均笑意盎然。
穀雨過後,難有這樣的好天氣,天湛藍得驚人。
白鴿撲棱著翅膀,貝母色的氣球在半空攢簇浮動。隨處見日光,親朋言笑晏晏,孩童追逐歡鬨。
化妝師過來給漂亮的新娘補妝,剛按壓過半邊臉,新娘朋友就擠上前來,雙手遞出包裝精致的禮盒。
她偽作不快,翻白眼:“不是說好三十五歲再結婚?你怎麼提前四年就毀約。”
新娘翹高睫毛,瞟一眼新郎方向,溫柔勾唇,原因不言而喻;
而對方似乎時刻關注這裡,應酬間歪過頭來,回以淺笑。
友人見狀,惡寒搓手臂。
兩個女人嬉笑打趣一陣,友人忽想起什麼,從手提袋裡抽出一張信封,抬手示意身後:“我剛從那邊過來,有個男的攔住我,讓我把這東西交給你,奇奇怪怪的。”
又猜:“不過長得還挺帥的。是不是你什麼暗戀者?”
新娘愣了愣,伸手接過。
一張空白信封,不帶任何署名,也幾乎沒有重量。
似心電感應,新娘的指尖無端輕抖。她拆開信封,看一眼,下唇隨之顫栗。
她將裡麵的東西倒入手心。
那是一片烏桕樹的葉子,應是被妥善收藏,邊緣沒半點破損,形態完好對稱。
它紅得格外純粹熱烈,堪比油畫裡的花朵和火焰。
“就這啊,”友人掃興嘁聲:“我還以為是什麼呢。”
新娘癡怔地盯著葉片,片晌驚覺抬頭,視線四走。
友人見她麵露異樣,想要問個究竟。
而新娘恍若未聞,撥開她,階梯都不走,徑直捧起白紗裙擺,跨上即將承載愛之誓詞的高台。
偌大的草坪人影憧憧,卻連一個身形樣貌相似的存在都沒有。
一個都沒有。
他烙刻在她心底至深處,若非真正走出她世界,怎麼又會如此難以尋見。
視野逐漸濛濛,如淋雨,致使呼吸都那麼費力。
新郎大步走過來,握住她雙肩,緊張關切:“怎麼了吳虞,怎麼哭了?”
“沒什麼,”新娘搖著頭,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漬,哽咽:“就隻是……突然覺得……很圓滿,也很開心。”
新郎也熱淚盈眶,含笑擁住她:“我也很圓滿很開心,不,我更圓滿,也更開心。”
“為什麼?”
“當然是愛你啊。”
—
我愛你
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
任何力所能及的事
包括
永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