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片落葉 如約的秋天(2 / 2)

與秋 七寶酥 8756 字 9個月前

她頓住,避而不提那個名字:“你在的時候打的,快嘗嘗,看看你身上味道洗沒洗乾淨。”

吳虞淡笑著抿一口,甜絲絲的。她開門見山:“我沒舉報他。”

林姐雖沒上過什麼學,但腦筋轉得快:“我知道。”

吳虞問:“你怎麼知道的?”

林姐說:“朝夕相處那麼多天,你們兩個我還不了解?”

林姐同樣落不到實處地憂心了半年:“小秋他現在到底怎麼樣啊?”

吳虞說:“十年。”

林姐低頭歎息,又難耐地摳手指,喃喃:“怎麼會這樣……”

吳虞也想問。

她還想問更多。

那一夜過得清晰又渾沌,她像被掰分為兩份,有一個自己在或推或拉地教導她走路講話,應付警察,遵循季時秋的所有良苦用心;另一個自己則在叫囂和怒罵。

吳虞頭痛欲裂。

細節幾乎遺忘。

此刻它們抽絲剝繭地漫上來,吳虞問:“他當時跟你借過手機嗎?”

林姐幾乎沒有回憶:“借過啊,還借過筆。我找了半天,才翻出一根圓珠筆,都不怎麼下油了,他在那搗鼓了半天。”

林姐指了個牆角,說季時秋當時就坐在那裡,搬張板凳,一有空,就躬身墊在上麵寫字。

吳虞循著看過去,那裡空無一人,地上隻有一小片脹眼的日光。

吳虞忽的鼻酸:“他怎麼跟你說的?”

林姐說:“我說他這麼好學呢,他說不是在學習。他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走,想在走之前給你寫封信。”

“我還問他,是不是要給你寫情書。他笑笑沒答話。”

吳虞淚眼氤氳。

在綏秀住了一宿,吳虞返還家鄉。

這一趟回去,媽媽發瘋般暴跳如雷,說她又出去鬼混惹麻煩,說她怎麼不乾脆死在外麵。

母女倆發生激烈的爭執和鬥毆,繼父在旁邊添油加醋,吳虞推翻家裡超市的所有貨架,往上淋澆食用油。

她周身顫動,打開打火機,威脅他們:放她走,不然她燒光這裡,燒死所有人。

那一刻他們真正畏怕。

她也如願以償得到自由。

在此之前,吳虞一直是鎮上惡名昭著的問題少女,不學好,性子犟,孤僻乖張,除了不可否認的昳麗麵龐,眾人提及都是搖頭嫌厭。

念完中專後,她一直留在家裡超市做收銀。

她談過很多段戀愛,都是短擇,亦不上心,她認定所有男人與她的生父繼父無異,都如蝗蛭般惡心,啃齧她本該健全的人生,吸食走她本應擁有的甜美的熱血。

她還有個爛透的母親,自願為跗骨之蛆,隻愛弟弟,視她如草芥敝履。

畢業後,媽媽無意得知繼父對她心懷歹念,對女兒的恨意和妒忌日漸壯大。一邊無時無刻地羞辱她是妖精像小姐,一邊催促她趕緊找個能看得上她的人嫁掉,彆再礙她的眼,家裡還要多口人吃穿用度占地方。

可等吳虞真正想走,他們又會把她抓回去禁足暴打。

搬去虔州市區後,吳虞尋了個地方租房。合租室友是位在銀行就職的女孩,叫於麗雅。

跟他一個姓呢。

吳虞對她產生自然的好感。

室友的確不錯,得知吳虞中專就讀的專業同是金融,她建議她考專升本,然後嘗試銀行的招聘。

吳虞很感謝她。

在此之前,她重獲自由,但渾噩無航向,被困在被那個悲慟的秋夜,難以安寧。

但現在,她不再沉湎,敢於摸石頭趟河。

她暢想,等季時秋出獄,她應該已經有穩定的工作和收入,沒準都已經買了房。

到那時,她不用彆無他法地帶著他東躲西藏,還能跟他一起把房子變成家。

於麗雅為人開朗大方,常領她出去玩,結識同事與朋友。

不缺異性詢問她聯係方式,她都搖頭婉拒;也有跟於麗雅旁敲側擊的。

於麗雅笑說:“你彆異想天開了,吳虞有個異地戀男友。”

奇怪的是,儘管每天住一起,隔壁間,她從沒見吳虞跟男友通過話,視過頻,那個男的也沒來虔州看過她。

唯一有說服力的是,與吳虞同住的這兩年,女人每隔三四個月就會出省一趟,說要去找男友,她每次都高興地走,然後灰心地回來。

於麗雅覺得對方一定是個人渣。

她不是沒邊界感的人。

所以從不多問。情之一事,掃好自家門前雪,不必多拂旁人瓦上霜。

打聽到季時秋在廬陽監獄服刑,吳虞便開始給他寫信,每個月一封。

每個季度,她都會起大早乘坐五小時動車,動身趕往皖省,不厭其煩。

第一次去,登記探監手續時,工作人員詢問她是於朗的什麼人,她說是他女友。

後來獄警走出來,納悶:於朗說他沒有女朋友,不見。

吳虞猜到了。

但她沒有放棄,心存僥幸。

獄中生活多枯燥和寂寥,也能讓人沉心思考。

沒準他會後悔呢。

沒準他也難以忍受孤獨的折磨了呢。

隻要一次又一次地來,說不定哪一次他就肯見她了呢。

這一堅持就是三年,連監獄的人看到她都煩厭和費解,勸:姑娘,重找個好人戀愛算了,街上兩條腿的男人多的是,你這麼漂亮,何苦這麼看不開呢。

吳虞沒有說話。

她隻知道,她的心上燒蝕了一片葉形的空缺,時間不會愈合,外人無法填補。

她就像在飛鳥儘滅萬木衰朽的空穀邊上呐喊三年,再無回響。

吳虞對季時秋的眷念與盼想開始變質。

她變得恨他,怨他,寢食難安;又痛徹心扉地思念他,尤其一到秋日子夜,魘醒時分驚坐起身,連呼吸都直刺肺腑。

然而她低估了季時秋的狠心程度。

最後一次去看他,工作人員公事公辦地驅趕她。

吳虞雙眼泛濫,掙紮著要衝進去,被人架攔在原處,她對著牆的那一邊,歇斯底裡地尖叫:“季時秋你讓我進去——我要見你——讓我見你——你憑什麼自己做決定——憑什麼啊你——”

他們都不知道季時秋是誰,監獄裡根本沒叫這個名字的人,看她像看精神病,再不允許她入內。

刻骨的宣泄過後,萬物終歸死寂。

廬陽監獄回來的路上,吳虞心臟像被剜空,胃部劇痛,痛到無法正常走路。

不要來旁聽,不要來看我,照顧好自己。

她腦中重複著季時秋臨彆前的那三句話。

原來,它們沒有一句是假話,氣話,撫慰她的空話,亦或情急之下不過腦的交待。它們都是真話,都會兌現,不給她一點盼頭,一點希望。

他平靜地走向自己的不幸,也自私地宣判她的命運——那就是,請將他從她今後的人生徹底抹除。

吳虞失魂地走了很久,走到皮鞋都磨痛腳跟。

她裹緊風衣,找到街角的長凳坐下。乾冷的風吹拂著,暮秋時節,樹枝差不多乾萎了,許多銀杏葉在腳畔翻滾,恍惚間混成一片,金燦得如同日出。

吳虞低頭看它們,透過去,仿佛能重現綏秀濃鬱的山川與秋野,她相信了,也不再自毀和自厭,她真正被愛過,也許還被愛著,未來她能遇見或遺失更多愛,就如春起葉生,夏時葉榮,冬至葉眠。

隻是,

她的四季不會再有秋天。

……

又一年春,市中心公園在舉辦一場布置聖潔的草坪婚禮,新人並排立在台邊,專心聽司儀梳理流程,均笑意盎然。

穀雨過後,難有這樣的好天氣,天湛藍得驚人。

白鴿撲棱著翅膀,貝母色的氣球在半空攢簇浮動。隨處見日光,親朋言笑晏晏,孩童追逐歡鬨。

化妝師過來給漂亮的新娘補妝,剛按壓過半邊臉,新娘朋友就擠上前來,雙手遞出包裝精致的禮盒。

她偽作不快,翻白眼:“不是說好三十五歲再結婚?你怎麼提前四年就毀約。”

新娘翹高睫毛,瞟一眼新郎方向,溫柔勾唇,原因不言而喻;

而對方似乎時刻關注這裡,應酬間歪過頭來,回以淺笑。

友人見狀,惡寒搓手臂。

兩個女人嬉笑打趣一陣,友人忽想起什麼,從手提袋裡抽出一張信封,抬手示意身後:“我剛從那邊過來,有個男的攔住我,讓我把這東西交給你,奇奇怪怪的。”

又猜:“不過長得還挺帥的。是不是你什麼暗戀者?”

新娘愣了愣,伸手接過。

一張空白信封,不帶任何署名,也幾乎沒有重量。

似心電感應,新娘的指尖無端輕抖。她拆開信封,看一眼,下唇隨之顫栗。

她將裡麵的東西倒入手心。

那是一片烏桕樹的葉子,應是被妥善收藏,邊緣沒半點破損,形態完好對稱。

它紅得格外純粹熱烈,堪比油畫裡的花朵和火焰。

“就這啊,”友人掃興嘁聲:“我還以為是什麼呢。”

新娘癡怔地盯著葉片,片晌驚覺抬頭,視線四走。

友人見她麵露異樣,想要問個究竟。

而新娘恍若未聞,撥開她,階梯都不走,徑直捧起白紗裙擺,跨上即將承載愛之誓詞的高台。

偌大的草坪人影憧憧,卻連一個身形樣貌相似的存在都沒有。

一個都沒有。

他烙刻在她心底至深處,若非真正走出她世界,怎麼又會如此難以尋見。

視野逐漸濛濛,如淋雨,致使呼吸都那麼費力。

新郎大步走過來,握住她雙肩,緊張關切:“怎麼了吳虞,怎麼哭了?”

“沒什麼,”新娘搖著頭,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漬,哽咽:“就隻是……突然覺得……很圓滿,也很開心。”

新郎也熱淚盈眶,含笑擁住她:“我也很圓滿很開心,不,我更圓滿,也更開心。”

“為什麼?”

“當然是愛你啊。”

我愛你

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

任何力所能及的事

包括

永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