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麵八方的喧鬨嬉笑聲打斷我的小憩,舉目四望依然是那一方小小的馬車。竹瀝斜倚木牆正睡得香甜,發辮略散,垂下幾縷青絲隨馬車前進的步伐輕輕律動。
我伸出手指勾住一縷碎發替她盤好,努力讓動作顯得輕而穩些。奈何一個不慎還是將她弄醒。
“竹瀝,你可知我們到哪了?”
竹瀝掀開簾布,塵霧搖曳著光暈,晃得一雙睡眼愈發迷離:“回格格,到京城了。”
京城?
我隨簾布打開的罅隙朝外望去,街道兩旁店肆林立,驕陽淡淡普灑在紅磚綠瓦或那千姿百態的樓閣飛簷上,迎麵而來是女子的脂粉氣。猜拳聲,談笑聲,買賣聲此起彼伏,小二端著酒菜飛快穿梭。一路車馬粼粼,冠蓋如雲。好一個燕京大道連狹也,青牛白馬七香車。
原來這就是大清的京城。
我如今的身份是散秩大臣蘇常壽之女葉赫那拉?紮穆裡,處境頗為尷尬。說不金貴,瑪法乃是當朝開國四臣之一蘇克薩哈,為上三旗中正白旗顯赫之家。可若是說金貴,蘇克薩哈曾被鼇拜主導的黨派之爭冤死,雖然平反,卻依然遭皇上忌憚。阿瑪在朝上無甚實權,不過是有一堆空中樓閣之頭銜。且我出身低微,生母為妾,在我不滿周歲時便病逝;我體弱多病,因兒時一場時疫無法發聲說話,六歲被送到江南永寧寺靜養。這七年來名為靜養,實則與代發修行無異,青燈古佛,粗茶淡飯,就連衣裝也是尼姑樣式,全無一絲嬌俏豔麗。
“我們二格格原是極聰慧的,隻是讓舊疾傷了肺氣才無法說話。這一趟經佛光點化,彆提說話,吟詩作對皆拿得出手。哪如那些長舌之人謠傳,癡呆憨笨,學不會說話。”
竹瀝在一邊抱怨,我隻一笑不予置評,轉而從包袱中取出一小罐迎蝶粉,兀自細細點塗唇麵,教人看著唇缺血色,頗有病弱憔悴之態。
竹瀝蹙眉:“格格這又是何苦,身子本已大好,老爺看了要高興的。可這又是眉黛暈染作眼下烏青,又是□□傅唇,裝這病態做甚?”
“我若是如你一樣滿麵紅光活蹦亂跳地出現在阿瑪麵前,阿瑪才要疑心莫不是隻猴精頂替了他閨女呢!”我嬉笑著去捏竹瀝腮幫子,小姑娘隻管躲閃,主仆二人上下鬨作一團。
蘇常壽本是不受待見的第八子,能夠隱忍至今活下來免除株連之罪,暗中推動扳倒鼇拜一黨,又在各房明爭暗鬥中贏得皇上信任襲得爵位,一定不是好糊弄的。
我若不做的像些,怎能頂著紮穆裡的身份在他府上安穩蟄伏。
撫弄胸前金鎖,幾年來如潮水一般的愧疚又湧上心頭,將整個人溺得喘不過氣。
紮穆裡,實在是抱歉了。當年我既未能救活你,還在你過身後盜你這金鎖信物,頂替你前往江南。可我沒辦法,隻有這樣我才能活命,唯有活命我才有機會拯救如你我這般被命運踩踏的人,拯救我的汗國。
回府請安時見蘇常壽如我所料,是個眼眸犀利的老狐狸,見我形容憔悴神情靡靡方放下周身戒備同我寒暄幾句,無非是掛心女兒的套話。
我暗自腹誹,你若真是掛心,怎不將女兒放在身邊好生調養。本就體弱,一路到江南舟車勞頓,相隔千裡無人照應。就連唯一伺候在我身邊的竹瀝,也是永寧寺師太從灑掃婢裡撥給的。
不過這趟回府雖防備得緊還是著了一遭。正室夫人馬佳氏因竹瀝“行禮儀態不合規矩”為由,敲打我在府外怠懶,疏於管教下人,缺乏高門八旗女子氣度,罰我到祠堂跪了半日。
儀態是否有誤,馬佳氏與我皆心知肚明。當今皇上崇敬漢學,推崇滿漢一家,八旗人家紛紛效仿,在家中讀漢書,說漢文。馬佳氏本是用漢文吩咐下首,輪到我請安便一轉改口滿文。她便是估摸著竹瀝作為江南漢女不通滿文,刻意刁難,雞蛋裡挑骨頭,尋個下馬威。
她怎麼會知道,當我假裝啞巴在永寧寺“牙牙學語”時,白天跟著師太學漢語,偷溜出寺買許多書看,夜晚點上油燈一豆,狠心拉著困倦的竹瀝學滿蒙語言。七年來日日夜夜對著無趣的白牆青瓦念得口乾舌燥,我二人硬生生將三種語言熬得滾瓜爛熟,就是算好有朝這一日。
嫡庶有彆,若不是危及生命,初來乍到還得忍一時風平浪靜,方便以後長久計議。
想到馬佳氏周身的珠釵彩緞,以鼻孔平視眾人的不可一世,我又有些許低落,紮穆裡兒時的日子恐怕更是艱難。
傍晚拖著紅腫的雙膝去到住所。靜水閣,在府中地點偏遠,雜草叢生。閨房除小塌與老舊蒙塵的紅木桌案,裂口的白瓷花瓶,幾張蛛網並一隻母蛛外,徒有四壁,竟比在永寧寺的住處還簡陋三分。
我大抵猜到了,這住處安排也是馬佳氏的手筆。不過馬佳氏似乎還是少了個心眼兒,靜水閣雖然遠僻,但並不冷僻。相反借著雲團之間緋紅的光束,我觀察到其位置算是整個程府采光最好,最溫暖的地點,我在此地非但不會如她所想“愈發病重”,說不定身子還會更好些。
我是無心參與所謂內宅爭鬥。隻感歎若這歸來的二格格是個好鬥之人,馬佳氏倒是失了先機。
有個安身歇腳處就不錯,我不計較這些,吩咐人將院子稍作打掃,便換一套黑衣偷溜出門。
竹瀝伸手攔住我:“格格這是……”
“噓,你先彆跟了。”我想了個法子將她支開。高門人家規矩多,萬一又被私自認定闖了什麼禍,竹瀝隻是要吃好些苦頭。
我重新挽住頭發,伴隨匆匆步履,黑衣逐漸融進擦黑的天幕裡。
遠處一抹橘紅的暖色,是我在森嚴府邸見到第一縷人間煙火。
蘇府的小廚房。
八旗貴女一個個金枝玉葉,吃食雖精致,分量卻不夠一隻貓兒塞牙縫。趕路一天,晚膳可口卻不頂飽。天色已晚,我身份本低微,大張旗鼓使喚小廝去做宵夜自然不合適。好在我略通庖廚之事,雖不說是能做出珍饈美味的妙手,但果腹總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