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含混地應了一句,抬步徑直往床頭的方向走去。
房中光線太差,歲晚青又困得意識模糊,有些看不清周圍,以為前麵便是床,眼看將要撞到一旁的桌角了。
林藏錦故意咳了一聲,提醒他道:“你左腳邊是桌子,小心點。”
剛抬起腳的歲晚青遲鈍地愣了一下,而後繞開桌角,全憑本能坐到床上將外衫褪去,倒頭埋進了被子裡。
林藏錦靠在窗邊打量著床上的人,修行之人自是要比凡人耳聰目明些,即便在如此昏暗的光線裡依然看得很清楚。
他能看到歲晚青睡得很安分,幾乎不怎麼動。
然而正當林藏錦以為他已經睡著了的時候,歲晚青卻又翻過身,從被子裡探出半個腦袋,撐開眼皮看他,聲音悶悶的:“你要是累了,也可以和我一起睡……”
說到最後微弱得幾不可聞,呼吸聲也漸趨平緩,這回確實是睡著了。
林藏錦閉上眼不再看他,權當是在聽他說夢話,回也沒回一句。
夜風從窗外溜進來,拂麵而過,有些涼。
林藏錦睜開眼,順手關上了窗戶。
·
砰!
離華殿內傳來一陣瓷器碎裂聲。
——是溫遠舟甩開了清逸遞上茶水的手。
“景夙,我知道你對當年師父將掌門之位傳於我一事耿耿於懷,如今我困於己心,修為難再精進,也沒有多少年的壽命了,這掌門之位你若想要拿去便是……可你為什麼要對鴻兒動手?他也是你的同門師侄啊!”
溫遠舟神色悲憫,話音和停在半空的手一起止不住地顫抖著。
拜入萬劍宗這麼多年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如此鄭重地喊了清逸的凡俗名字。
景夙……
這兩個字為何聽上去竟如此陌生呢?
當年師父的四個親傳弟子中,隻有清逸出身凡間,還是奴籍,雖有幸被當時的萬劍宗掌門看中收入門下,但為了不受人非議,以斬斷塵緣為由更名清逸。
此事除了師父與他,也隻有溫遠舟知道。
如今喚他凡俗之名,他這“親善敦厚”的掌門師兄,大概是想提醒他不要忘了曾經的身份,亦不要忘了是萬劍宗讓他脫離苦海,擁有如今萬人敬仰的地位。
他很想說,他沒有一刻忘記曾經。
但他從前說了太多次,溫遠舟卻一次都沒有聽進去過,如今再來求他,遲了。
“師兄,看來你心裡已經下過結論了,既然你知道我修煉禁術,與魔修勾結,也知道是我害死了沈師侄,你還會心甘情願地將掌門之位傳於我嗎?”
清逸輕聲說著,揮袖用靈力將地上的瓷片拾起,拚湊成原本的模樣,放回了桌上,可那些斑駁的裂痕依舊昭顯著曾破碎過的事實。
溫遠舟扶著靠椅,轉頭看向他空無一物的腰間,冷笑一聲,破了音:“你的忘情劍呢,是不是早已拔不出來了?”
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得情忘情,不為情緒所動,不為情感所擾。
忘情劍道,要求修此道之人寂焉不動情,如此可助其心性至堅,心緒至寧。
於修行之途乃是上佳,隻是少有人能有這般忘情的天分罷了。
清逸抿唇不語,長袍下的十指略微蜷曲。
“此道少有人可入,但師父卻說你天生六根清淨,得情忘情,是萬世難有的奇才,最合忘情劍意。”
“可如今看來,你怕是已失本心。”
溫遠舟這字字句句,無一不在往清逸的心窩裡捅刀子。
清逸卻沒有惱火,反而臉上有些失望的神色:“師兄,事到如今,你還是不明白,我為何會走到這一步。”
溫遠舟抬起頭,混濁的眼球瞪著他。
“修不修忘情劍道,願不願意忘情,這些都是我的選擇,但真正逼我走到這一步的,是自始至終對我心懷芥蒂的大師兄你啊。”
“當年師父雖中意我們二人,但我本無意與你奪什麼掌門之位,可你坐上這個位置以後卻對我處處擠兌,那時我並不在意這些,也不曾怨恨過你——因為我不懂。”
“師父說我天生忘情,可有個人卻告訴我,我並非忘情,而是天生缺根筋。”
清逸的語氣很平淡,但在說到最後一句時,尾音微微上挑,帶著笑意一般。
溫遠舟的瞳仁忽然顫動起來,他隱約預感到清逸接下來要說的話,不由脊背發涼。
“那個人便是我當年唯一的徒弟,是她讓我明白,我應該如何歡喜,又該如何怨憎。”
“可是你輕飄飄的一句‘掌門之命’,便能讓她屍骨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