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逸的聲音像是浸滿鮮血的刀刃,透著一種怪異的粘稠和尖銳。
溫遠舟抬起頭時,一下便看到了他眼裡不加掩飾的、明晃晃的恨意。
他竟也會恨了。
溫遠舟痛苦地閉上眼,腦海中不由浮現出初見時,那少年眸中的明媚的神色,宛如倒映著一灣通透而清澈的溪流,能滌淨萬千浮塵,風月愛恨皆不入懷,才得以讓師父一眼相中。
他從沒有想過、或者說想象不出,這樣的人也有一天會露出如此怨毒的神情。
就像他不覺得自己當年將段姣帶離他的身邊是錯的一樣。
“你也知道段姣對你有愛慕之心,可是妄動情愛乃是忘情劍道之大忌,若當年我縱容事態發展,今時今日你修為儘毀、走火入魔猶未可知!我並非存心害她……也沒想過要取她性命,隻是為你的將來著想……咳咳!”
言未竟,喉中突然氣血翻湧,溫遠舟彎下腰猛地咳出了血沫。
身體裡的那根絲線又動了起來,緊緊地勒住他的筋骨,瘋狂撕扯他的每一道神經。
意識恍惚中,溫遠舟想起那日歲晚青初至萬劍宗,來離華殿拜會他時的情形。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時常感到記憶被切成一段一段,嘗試去拚湊時卻總會發現缺少了重要的片段,可怎麼也記不起來。
還有每日入夜時四肢隱隱的絞痛……
他以為這是因為自己壽命將儘,身體衰弱造成的,故而並未多想。
直到他遇見那位仙姿佚貌的青年人。
“溫掌門,這幾日天氣漸寒,萬劍山想必也要有一場大雪了。”
這是歲晚青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他起初未將此話放在心上,並拒絕了那人想在萬劍宗小住一些時日的請求。
但那人竟當場取出一瓶極陰之血,在手腕上用血寫了幾行詭異的文字,又默念一串咒語,當即牽動他體內的絲線,帶來一陣劇痛。
當時他怒欲逼問,對方卻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唇語道:“隔牆有耳。”
青年神色平淡,在桌上用茶水留下三個字便轉身離去,溫遠舟卻已驚出一陣冷汗,忙命人挽留住他,接受了他的條件。
——歲晚青寫的那三個字,正是“傀儡絲”。
後來溫遠舟尋遍藏經閣,才從一本記載有關於上古禁術之事的古籍中找到了與“傀儡絲”一術相關的描述。
可也隻有寥寥幾句,大概內容便是此術根植入心臟,可控製受術者意識和軀體,無可解之法,強行取出隻會加速死亡。
這些禁術通常見不得光,本該失傳已久,為何會突然出現在他身上?
幾乎從注意到這件事起,他便疑心到了清逸身上,並請歲晚青替他多留意自己的師弟。
畢竟經年得失、新仇舊恨,最清楚的永遠都是當事人本人。
其實清逸說得不錯,溫遠舟確實對他一直心懷芥蒂,多年過去仍然處處猜忌,如今終於落實了猜想,倒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
這是第一次,清逸當著他的麵發動禁術,大概也是最後一次。
不軌之心,昭然若揭。
“住口,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清逸抬起頭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藏在長袍下的那雙冰涼蒼老的手虛握起來,像扯著一段看不見的絲線。
這一次他沒有抹去溫遠舟的意識,遍布全身的疼痛隨之襲來,溫遠舟想要嘶聲大吼,可雙唇在清逸的控製之下難以張開,胸腔震動著,喉嚨裡發出一陣陣虛弱的“咕嚕”聲。
他倒在了清逸的腳邊,渾身抽搐,徒勞地抓住了厚重長袍的下擺。
也許是痛得超過了忍耐限度,他的意識短暫清醒了片刻,用力將手裡的衣袍往下一拽,又被清逸及時扯住。
長袍被他拽得往下掉了些,本該露出清逸的半邊脖頸,溫遠舟卻隻能看到一排森森白骨掩映在焦黑的皮肉之下,伴隨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刺鼻腐臭味。
溫遠舟瞪大雙眼,眼珠劇烈顫動,像要逃出眼眶似的,嘴裡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清逸將長袍的領子重新扣好,不緊不慢轉過頭,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輕聲道:“師兄,你方才屏退了折風和元旗,是覺得我們之間的恩怨尚有轉圜的餘地……還是覺得這樣便能保全你身為萬劍宗掌門的顏麵?”
溫遠舟癱倒在地,無法回答。
他將地上的人踢遠了一些,一邊拍著被他扯臟的衣袍,一邊徐徐道:“太自以為是個很致命的缺點——既然你覺得當年那樣做是為了我好,那麼如今我的樣子,你可還滿意嗎?”
溫遠舟的臉色很是精彩,清逸死死地盯著他,一點一點施力牽扯連接著他心臟的那根絲線,不放過他痛苦不堪的每一個表情,直到他急促的呼吸聲弱下來,漸漸聽不到了。
清逸那張俊朗的麵容陡然變得扭曲,輕嗤一聲一聲從喉中溢出,最後變成了一連串放肆的低笑,笑舒坦後,他低頭瞥了溫遠舟一眼,道:“滾起來,坐回你的位置。”
他看著蜷縮在角落的屍體聽從自己的號令慢慢爬了起來,坐在了離華殿的主位。
溫遠舟穩穩當當地坐在那裡,睜著一雙炯炯有神的眼,好似方才這場變故從未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