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逸最後憐憫似地看了他一眼,聲音微不可聞:“永彆了,師兄。”
說罷,他取走殿台上符文環繞的骨匣,收入囊中,麵色如常地踏出了正殿。
殿外除了兩個守門弟子,已無他人。
清逸神態自若地受了他們一禮,抬頭望向將明的天色,轉身離去。
似乎眼花了,那兩個弟子在他身後,隱約看到了一團漆黑的東西。
像是烏鴉的羽毛。
·
歲晚青睜開眼時,屋外天已大亮,卻看見林藏錦仍靠在窗台邊,仿佛一夜未動,讓人覺得他不像活人,像塊石頭。
一夜無夢,歲晚青難得睡了個安穩覺,不知是否是有人守著夜的緣故。
待起床穿戴好衣物時,他卻發現林藏錦一直盯著窗外,目光從未離開。
歲晚青於是順著他的視線看了過去,正好對上了樹上一排排整齊烏黑的眼睛。
這場景一眼看去很是瘮人,足足數十隻烏鴉棲在溯雲居的四周,圍了一圈的眼睛密密麻麻地關注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歲晚青覺得玄落應當尚未離開,正藏在林子裡的某個角落,但卻沒有出手除去它們,那麼隻有一個可能——這些“眼”變得更為棘手了。
這預示著它們的主人,更加肆無忌憚。
歲晚青走到窗邊,看向林藏錦,問道:“你知道這些是什麼嗎?”
林藏錦盯著那些烏鴉的眼睛一言不發,許久才回過神來,用乾澀的聲音答道:“我見過它們,在我生活的每個角落。”
歲晚青準備向他解釋的話語梗在了喉嚨裡,他知道林藏錦大約早已猜到了,但沒有想到,他曾經日夜麵對這些東西。
從林藏錦拜入風雅殿起,便總會看見這些烏鴉,它們會飛到樹枝或是窗台上,飛進他混亂不堪的噩夢裡,就像此刻這般,死氣沉沉地洞穿任何一處安身之所。
對當年尚且心性稚嫩的林藏錦來說,這些詭異的視線讓他的渺小和懦弱無所遁形,像一張荊棘織就的網,密不透風地將他包裹其中,吸食他身上的每一塊血肉。
他問過清逸,這是什麼。
清逸告訴他,這叫心魔。
他以為師父是說他心智不堅定,修道修魔怔了,所以看見了幻象。
如今想來,那話指的並不是他的心魔。
——而是清逸自己的。
“……”
“這是魔。”
林藏錦拿起了放置一旁的寒武劍,輕輕拂去了劍上的灰塵,補充道:“清逸的心魔。”
歲晚青醒來時還有些未散的倦意,此刻卻霎時一掃而儘,被魔氣包圍的地方恐怕不止溯雲居這一處,清逸想必已有所動作。
“他果然已經入魔,此事恐怕和那個叫燕長亭的魔修也脫不了乾係……”
歲晚青想起在劍塚之中,清逸等人趕來前,燕長亭臨走時說的那句話,不難猜到這兩人可能私下裡有所勾結。
燕長亭的行跡確實蹊蹺,先是正好在林藏錦神魂受縛之日竊取仙器,將他與沈歸鴻引入劍塚,後又在清逸等人趕到前一刻逃走,就像算準了一般,很難不令人心生懷疑。
“那你覺得,他現在會動手麼?”林藏錦握緊手裡的劍,沉聲問道。
此番變故屬實在意料之外,歲晚青的思緒也亂作一團,有些頭痛地揉著眉心:“你就這麼相信我說的?”
林藏錦靜默良久,道:“除了你,我還有其他人可以相信嗎?”
若非歲晚青告訴他這些事,他恐怕永遠無法走出清逸為他打造的那間牢籠,甚至連自己真正的處境都不清楚。
與他交好的師兄隕在了魔修手裡,朝夕相伴的師父一心想置他於死地,那些曾經對他頗為照顧的師兄師姐們,因為他如今的身份而對他敬而遠之。
宗門裡一張張麵孔如此熟悉卻又如此陌生,他還能相信誰?
自決意拜入萬劍宗之時,林藏錦便從沒有露出過脆弱的神色,人人都以為,這個詞放在他身上,天生就不合適。
但是此刻,歲晚青卻從他緊繃的脊背上看出了他細微的緊張,以及他向來沉靜的眼眸中,透出的那抹不易察覺的迷茫。
歲晚青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抬起了一個弧度,似乎想做什麼,但是很快又放了回去,他抬頭直視林藏錦的目光,冷靜地道出了心中所想:“此時動手風險很大,若他不想計劃有失,便不會這麼早動手,最好的時機是控製住你,支開另外兩位長老之後,但是……”
說到這裡,歲晚青緩了口氣,似在醞釀著什麼,話鋒一轉——
“但是,人是很複雜的,也許他心裡根本不希望這個計劃能夠成功,若是如此,他應該已經動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