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 玉帛。(2 / 2)

歲晚青寫字的手一抖,墨霎時暈開。

回眸時便見那少年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看了眼他寫的藥方,準確迅速地從一旁的木櫃中取出幾隻藥囊,傾了傾身子,問道:“是這些嗎?”

櫃前正候著取藥的客人看了看站在他身後的少年,笑眯眯地寒暄道:“喲,您這是什麼時候收的徒弟啊?小小年紀便這般懂事。”

歲晚青頗有意外地眨了眨眼,將少年取來的藥清點了一番,發覺無誤後便打包遞給了客人,又溫聲與對方客套了幾句,叮囑其按藥方服藥。

送彆客人後,他再次看向那半張臉戴著木質麵具,穿著自己前不久買的乾淨衣裳,言行得體的少年——那孩子似乎已恢複不少,身上的傷都已愈合,筋骨受損的雙臂也能夠做一些正常的動作了,更重要的是他從前幾日渾渾噩噩的狀態中脫離出來後,並不似城兵口中那般凶惡難纏,反而格外穩重知禮。

少年不善言辭,做事卻相當得力,歲晚青教給他的東西,隻要聽過一次便能記下,平日裡也時常跟隨歲晚青在城內外四處行醫,著實幫襯他不少。

清晨,歲晚青站在剛擺上攤的包子鋪前,盯著遠處熟悉的城門出神。

城兵每過一段時間便會進出城門,有時手上提著敵人的腦袋或搶來的“戰利品”,有時則抬著同伴的屍身,城門上偌大的“玉帛”二字在灼目的光線下隻愈發凸顯出其陳舊與暗淡,城內氣氛也壓抑到極點,人們臉上帶著沉默和麻木,行色匆匆地向著同樣的方向湧去。

這座名為“玉帛”的城,卻並不講究和平。相反,在城主的帶領下,城兵沒日沒夜地向百姓征收稅利,窮兵黷武向周邊城域挑起乾戈。

這本該是許久之前發生的事了,如今這座城早已不在,歲晚青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再次夢到這些。

隻是再次看到這些場景,看到生活在這裡的人,他心裡竟還有些……懷念。

這時,一道清亮的聲音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先生,包子要涼了。”

歲晚青感到自己的衣袖被人輕輕一拉,再低頭看去,那日從城兵手裡撿回來的那孩子似乎已經長高了一些,頭頂幾乎要與他的肩齊平,嗓音也變了,卻還帶著些未散去的稚氣。

少年正將買回來的包子遞進他手中,歲晚青笑著接過。

夢中時間流逝變得極快,眨眼便過了幾個春秋,當年那個名為“瀟”的孩子也長大了許多。

但在歲晚青眼裡,他依然還是個孩子罷了,卻偏又不喜與旁人結交玩鬨,成天悶在藥鋪中圍著他轉,哪怕是歲晚青有事出門,也須得纏著要帶上他一起才作罷。

歲晚青記不清這已經是第幾次輪回,可每當見他的第一眼,卻總能認出。

世人分辨故人,聽聲音,分名姓、看麵貌,但這些分辨的方式,放在那少年身上卻通通不需要,隻用一個眼神就夠了——一個清澈至極的眼神,足以讓歲晚青在渾濁人世重新認出他千千萬萬次。

倘若要用具象化的比喻來形容這般感受,便是在這黑白分明的人間,唯獨那人身上有歲晚青窮儘一生無法描繪而出的流光溢彩的光暈。

自從歲晚青收留了瀟之後,便再沒有聽過初見那日他低吟淺唱的古老歌謠,直到有一日,城兵將戰死之人的屍身抬回城中時,有個年紀不大的布衣小姑娘,赤著足跟在隊伍後頭追了一路,趴在一張沾有血汙的白布上便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

那張白布之下,埋葬的是她的家人。

諸如此類的事其實並不少見,隻因城中戒備森嚴,很少有人敢當街鬨出如此大的動靜來罷了。

城主作風窮奢極欲,又常對周邊城域大動乾戈,城中早已是人心惶惶,城兵自然容不得那小姑娘在街上鬨事,拽著她的衣袖便將她丟到了一旁,可那姑娘卻還是鍥而不舍地追上去,邊哭鬨邊喊著要讓他們把自己的家人還回來,任城兵幾番警告也甩不掉。

當城兵再次拽住那姑娘的胳膊,將她提溜起來,打算丟遠一些時,歲晚青實在看不下去,正欲上前勸誡一二,卻被城兵攔在人群之外不得靠近。

這場鬨劇最終不了了之。

然而那日夜裡,歲晚青在睡夢中被不停的敲門聲驚醒,醒來時便見到瀟正提著燈籠,身上披著件單薄的外袍,問他要不要去開門。

歲晚青便起身同他一道去了,二人推開藥鋪陳舊的木扉,門外赫然跪著那日哭喊著追在城兵後頭的姑娘。

她背上背著一具已然冰冷的屍體,整個人在夜風裡凍得瑟瑟發抖。